晨雾裹着樱花香漫进活动室时,柏霜正用美工刀削着炭笔。铅笔碎屑簌簌落在《故乡的云》画集上,惊醒了趴在桌上补觉的乐清。
三月末的风掠过窗棂,将画册翻到浸着茶渍的某一页。
“柏霜同学要转美术班?”
乐清揉着眼睛凑近画册,突然指着某幅水墨画惊呼:“这不是去年全国中学生艺术展的银奖作品吗?我记得颁奖词说‘炊烟里的乡愁会流动’!”
她蓬松的卷发扫过画中黛色远山,惊起纸页间沉睡的飞鸟。
柏霜削笔的手猛然顿住,炭笔芯“啪”地折断在指间。
凌空端着奶茶经过时瞥见画作,杯底与托盘发出细微磕碰声——画中那座青瓦老宅,分明是远州市郊的百年茶亭。
檐角垂落的铜铃被风掀起时,仿佛能听见记忆里叮咚作响的采药歌。
“柏同学是远州市人?”
凌空状似不经意地问。
他记得颁奖典礼那天,自己正在武馆老宅后院帮爷爷晾草药,屋檐下垂着的风铃也是画中这般缺了片铜叶。晒干的忍冬花在竹筛里蜷成金色问号,像要叩问游子何时归乡。
“是...不过半年前转学来的。”
柏霜将画册合得飞快,封底“远州三中”的借阅章一闪而过,像枚褪色的朱砂痣。
东漾抱着资料推门而入时,正看见乐清举着柠檬茶做采访状:“请问柏霜同学,让好学生变坏是指要在校服上画涂鸦吗?”
她踮起脚尖的模样像只好奇的麻雀,发梢沾着不知从哪蹭来的水彩颜料。
“我想...…”
柏霜着腕间樱花纹身贴,指甲盖残留着未洗净的群青色,“变成会翘课、会打架、会在月考交白卷的那种人。”
她说这话时望着窗外追逐的云,仿佛那里藏着叛逃的倒影。
林昕雨敲击键盘的手突然停滞,显示屏蓝光映着她眼下的青灰:“上周西下午三点,你在美术教室砸碎了石膏像;上周六傍晚,你在图书馆用丙烯颜料涂鸦书架——但这些都被值班老师压下了。”
她袖口的银纽扣折射出冷光,如同审判席上的天平。
“因为我是年级前十?”
柏霜笑得比哭还难看,指腹蹭过画册烫金标题时泛起微红,“多可笑,好学生连变坏的资格都没有。”
她声音很轻,却震得窗台上三色堇簌簌发抖。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沉寂。柏霜瞥见来电显示“妈妈”时,条件反射般挺首脊背:“我在参加补习...对,张老师的物理冲刺班。”
她语速快得像在背诵课文,脖颈绷出脆弱的弧度。
挂断电话后,她突然扯开校服领结,露出锁骨处未痊愈的抓痕:“看,上周我说想转美术班时,妈妈扯坏的。她说除非我考进年级前三,否则这辈子别想碰画笔。”
细碎的伤痕蜿蜒如枯枝,在少女瓷白的肌肤上开出疼痛的花。
乐清倒吸冷气的声音被莫晓晓的键盘敲击声淹没。
她将数据分析表投影到智能白板:“根据近三个月监控记录,你每天滞留画室超时概率92.7%,但在月考期间骤降至11.3%。矛盾指数8.9,属于认知失调高危值。”
投影光线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无数个未说出口的求救信号。
“要不要试试这个?”
东漾突然递来素描本,扉页是他刚写的俳句:
“樱花伪装成雪/颜料罐里春天起义/云在第五维度哭泣。”
柏霜怔怔望着诗句,眼泪突然砸在“起义”二字上。
凌空默默推过纸巾盒,看见她指甲缝里藏着未洗净的钴蓝色,像把天空的碎片藏进了指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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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美术教室飘着松节油的味道。凌空蹲在储物柜前,用手帕包起染血的石膏像残片。
突然从某格柜子里飘落的素描纸让他瞳孔骤缩——画中戴斗笠的老者正在武馆前捣药,连门楣上“观微武馆”的牌匾裂纹都与记忆分毫不差。
画纸边缘晕染着远山淡墨,依稀能闻见当归与艾草的气息。
“这是?”
随后进来的柏霜僵在原地,素描本从臂弯滑落,惊起满地斑驳的光影。
“我的爷爷。”
凌空轻轻拂去画上橡皮屑,指尖抚过年轮般的纸纹,“去年夏天你采风时见过他?”
画中老人佝偻的背影像株苍劲的老松,让他想起药碾滚动时发出的悠长叹息。
“那个在县里教我调赭石色的老爷爷?”
柏霜突然激动起来,马尾辫扫过调色盘溅起星星点点的金粉,“他让我在画云时掺点珍珠粉,说这样才有炊烟的温度!”
她举起的手腕内侧还贴着退烧贴,却像捧着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
两人同时沉默。
窗外传来追逐声,只见顾若苗拎着陈勇的衣领穿过长廊,学生会长的厚高跟在地砖上敲出清脆声响。
“第七次了!”
她的怒吼惊飞一群白鸽,“下次再翻墙我就把你种在樱花树下当肥料!”
少年校服后领翻卷着,露出脖颈处幼稚园级别的简笔画涂鸦。
乐清贴着玻璃窗看得入神,冷不防被东漾用诗集轻敲头顶:“别学那些坏学生。”
“要你管!”
她转身时马尾扫过少年泛红的耳尖,“信不信我把你的秘密告诉...呀!”
话未说完,她踩到散落的油画棒险些滑倒。
东漾拦腰扶住她时,笔记本里飘出张泛黄照片:十西岁的乐清戴着兔耳发箍,正在游乐场派发气球。背景里旋转木马亮着暖黄的灯,将她的笑容镀上蜂蜜般的光泽。
“这不是去年万圣节.…..”
乐清突然瞪大眼睛,鼻尖几乎要碰到对方镜框,“当时有个戴狐狸面具的男生买走我所有气球,该不会…...”
东漾猛地松开手后退,后脑勺“咚”地撞上画架。
五颜六色的静物写生作业雪片般飘落,盖住了两人发烫的脸。素描纸上的青苹果滚落在地,在阳光里发酵成羞涩的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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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临时,凌空在“晓&茶”柜台前擦拭杯子。莫晓晓核对账目的侧脸被暖光灯镀上金边,她摘下眼镜后,眼下那颗泪痣总让他想起爷爷药柜里的朱砂。
玻璃罐中的洛神花茶徐徐舒展,像少女欲言又止的心事。
“蓝柑奶盖要补货了。”
莫晓晓突然抬头,钢笔在报表上划出锋利的折线,“上周这个时段销量激增37%,但今天.…..”
她望向角落卡座里发呆的柏霜,“目标客户似乎心事重重。”
她的声音像精密的仪器,却漏算了杯中摇晃的奶泡。
凌空将七分糖乌龙放在柏霜面前时,少女正用吸管在桌布上画云。奶霜沿着杯壁缓缓沉降,如同黄昏时分的积雨云。
“凌同学……”
她突然问,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如果做一辈子别人眼里的好学生,会不会连怎么哭都忘了?”
玻璃门突然被推开,林昕雨裹着寒气进来,袖口露出渗血的绷带。她将档案袋推给莫晓晓:“查到了,柏霜母亲是段沙美院教授,父亲是教育局督导组组长。”
牛皮纸袋里滑落的照片上,颁奖台上的少女捧着奖杯微笑,身后的父母却像两尊完美的雕塑。
“完美家庭的诅咒。”
莫晓晓冷着脸调出成绩单,指尖划过屏幕时溅起幽蓝的电流,“她这次月考数学142分,但立体几何证明题用了美术透视原理。”
鲜红的分数在暮色中跳动,像一串带刺的玫瑰花蕾。
突然响起的破碎声惊得众人回头。
柏霜失手打翻奶茶,正徒手去捡玻璃碴。
凌空箭步上前抓住她手腕,却看见她掌心用红笔写着无数个“对不起”。重叠的字迹洇成血色的云,在少女纹路间流淌成河。
“别碰!”
莫晓晓的声音罕见地颤抖。
她扯过急救箱给柏霜包扎时,露出自己腕间淡粉的旧疤痕。两个少女的手在纱布下轻轻相触,像受伤的小兽互相舔舐伤口。
碘伏的味道混着奶茶香,在空气中酿成苦涩的蜜。
林昕雨默默转动银领夹,将画面传回云端。
监控屏幕前的中年女子看着女儿流泪的脸,手中的画笔“啪”地折断在宣纸上。
未完成的工笔画里,折翼的仙鹤正在血色云霞中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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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樱花林闪着路灯的暖光。
凌空找到蜷缩在长椅上的柏霜时,她正在速写本上疯狂涂鸦。画中少女被无数A+试卷缠绕,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滴血的分数。
樱花落在她发间,像命运随意点缀的勋章。
“给你看个东西。”
凌空解开衬衫袖扣,露出小臂上陈年烫伤,“八岁时熬药睡着被爷爷打的,他说医者不能犯这种错。”
疤痕蜿蜒如干涸的河床,却浇灌出少年眼中温柔的星芒。
柏霜的笔尖顿住了。
她听见远处传来乐清跑调的歌声,东漾的和声像温柔的风托住每个走音。
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石板路上跳着笨拙的圆舞曲。
“上周我偷听到妈妈说...…”
柏霜突然哽咽,速写本上的泪渍晕开了画中锁链,“她说当初给我起名‘霜’,就是要我永远做最干净的那个。”
夜露沾湿了她的校服裙摆,在呢料上洇出深色的伤痕。
凌空捡起飘落的樱花夹进她画本:“你知道远州的霜在晨光里会变成彩虹吗?”
他指向她画中阴郁的云,“就像这些颜料,没有哪片云彩该被规定颜色。”
少年指尖残留着艾草香,轻轻拭去她颊边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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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学楼突然灯火通明,两人抬头看见天台上有人影晃动。
林昕雨的白大褂风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她正用身体挡住想要翻越栏杆的陈勇。
顾若苗的高跟鞋声从另一侧楼梯传来,混着她带着哭腔的怒吼:“你敢跳下去,我就把你哥从新学校揪回来揍!”
她的发绳不知何时松脱,长发在月光下舞成黑色的火焰。
柏霜突然笑出眼泪。
她撕碎那张阴郁的画抛向夜空,看纸片化作樱花雨中的白蝶。
当乐清举着棉花糖跑来时,东漾的诗句恰好被晚风送来:
“橡皮擦去枷锁的刻度
颜料盘里下起彩虹雨
你说要变成坏孩子
云朵却在晨光里
悄悄学会了叛逆。”
月光漫过少女们交握的手,将掌心的伤痕镀成银色星河。远方的云层裂开缝隙,漏下一缕属于黎明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