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傍晚,暮色温柔得如同被水彩晕染过,大片大片的暖橘色与淡紫色在天际交融。
樱花大道被精心装点,仿佛一条流淌着光与梦的河流。
无数细小的、暖黄色的LED灯泡,如同坠落的星辰,被精心缠绕在每一根遒劲或的枝桠间,将那些花期将尽、却依旧努力绽放的晚樱映照得近乎透明。
粉白的花瓣在灯光的魔力下,边缘泛着毛茸茸的金边,随着晚风轻盈地打着旋儿飘落。
空气里浮动着清甜而微凉的花香,混合着远处舞台方向隐约传来的、调试音响的鼓点和弦乐前奏,以及越来越密集的人声喧哗,共同酿造出一种令人心跳加速的、属于青春祭典的独特氛围。
舞台剧即将开场的广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电流杂音,反复在校园的各个角落回荡,催促着脚步。
凌空站在高一(1)班教室外那条光线略显昏暗的走廊尽头。
冰冷的墙壁透过薄薄的校服衬衫传来凉意,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胸腔里那面狂擂不止的鼓。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时发出的轰鸣,一声声撞击着耳膜。背脊挺得笔首,紧贴着墙壁,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支撑的力量。
手心里,那两张粉色的、印着《遗失的春日心跳》剧照和演出信息的入场券,早己被汗水浸得微微发软、发潮,边缘甚至有些卷曲。
他下意识地反复用拇指着票面,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纸张被汗水濡湿后特有的、略带粘腻的触感。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跳,鼻腔里充满了暮春傍晚特有的、混合着青草、泥土和樱花的气息,却无法驱散喉咙深处的干涩紧绷。
脚步声由远及近,规律而轻快,敲打在空旷走廊的水磨石地面上,带着一种他无比熟悉的节奏。
是莫晓晓。
她单肩背着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帆布书包,怀里抱着两本厚厚的习题册,低着头,额前的刘海垂落,几乎完全遮住了她的眉眼。
她脚步匆匆,目标明确地朝着楼梯口的方向,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走廊尽头阴影里的存在。
或者说,她正刻意地、全神贯注地忽略着周遭的一切,只想尽快地、悄无声息地融入下楼的人流,避开所有可能的交集——尤其是与他。
就在她即将像过去几天一样,目不斜视地从那片阴影前掠过时——
“莫晓晓!”
凌空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不容忽视的力量,瞬间打破了走廊的沉寂。
那声音因为紧张而绷得有些发紧,失去了平日的平稳,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清晰。
莫晓晓的脚步,像是被无形的冰瞬间冻住,猛地钉在了原地!她的身体骤然僵硬,保持着微微前倾的姿势,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她没有抬头,连一丝抬头的迹象都没有,仿佛只要不确认声音的来源,就能当作幻听。
抱着习题册的双臂却条件反射般地收拢、勒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死白,脆弱的书页在她怀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沉默如同厚重的幕布,瞬间笼罩下来。走廊顶灯的光线昏黄,勉强勾勒出她低垂头颅的轮廓和僵首的背影。
远处舞台调试的鼓点节奏隐约传来,像隔着一层厚重的墙壁,更衬得此处的寂静令人窒息。
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在沉默中交错、碰撞。
“那个…舞台剧……”
凌空舔了舔更加干涩的嘴唇,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随意和平稳,像是在谈论天气,“今晚…首演。”
他顿了顿,像是在舌尖艰难地挑选着最安全、最不会引起波澜的词汇,“是…顾若苗会长牵头弄的。”
他又停顿了一下,像是在为自己的邀请寻找一个更合理的支点,“听说…围棋社的洛师兄和纪律部的江晚粥,演得……也还行。”
他终于笨拙地抬起了那只紧攥着入场券的手,粉色的纸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因为他的动作而微微颤抖,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蝶翼,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醒目。
“我…手里多了一张票。”
他的声音到这里,明显地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试探性的、几乎要被晚风吹散的轻飘,“你…要不要…一起去看?”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又沉重地悬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等待着审判。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莫晓晓依旧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凝固的背影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回应的迹象。
凌空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一点点地、缓慢地往下沉,沉入冰冷的深渊。
攥着票的手指因为绝望般的用力,指节凸起,呈现出一种失血的青白色。
果然…还是不行,巨大的失落感像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他淹没。
就在他几乎要彻底放弃,手臂肌肉紧绷着,准备收回那徒劳伸出的、握着票的手时——
“嗯。”
一个极轻、极细微的单音节,像一片最柔软的樱花花瓣,在寂静的空气中轻轻飘落,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精准地砸在了凌空那颗沉到谷底的心脏上。
莫晓晓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迟疑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灯光下,她的眼睛飞快地抬起,朝着凌空的方向极其短暂地瞥了一眼,那目光如同受惊的小鹿,带着湿漉漉的惊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仅仅只是一瞬,她的目光便如同被烫到般迅速垂下,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风中簌簌发抖的蝶翼,在眼下投下浓重而脆弱的阴影。
昏黄的光线柔和地勾勒出她的侧脸线条,那原本总是显得有些过于苍白的脸颊,此刻似乎晕染开了一层极淡的、如同晚霞余晖般的、不易察觉的薄红。
她没有去看那张近在咫尺的票,只是再次,更加清晰地,轻轻点了点头,从喉咙深处挤出那个确认的音节:“嗯。”
一股略大的、失重般的喜悦瞬间冲垮了凌空心头的冰层,暖流汹涌澎湃地奔涌上来,几乎让他有些眩晕。
他努力地、近乎是艰难地压下嘴角那想要不受控制上扬的冲动,胸腔里鼓胀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将其中一张带着自己掌心温度和湿气的票,郑重地递到她面前:“那…一起过去?”
莫晓晓纤细白皙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迟疑,小心翼翼地伸了过来。
她的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地、几乎只是擦着凌空的手指边缘,接过了那张粉色的入场券。
那一瞬间极其短暂的肌肤相触,带来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电流感。
她像是被那细微的电流惊到,飞快地缩回了手,将那张小小的票根紧紧地攥在手心,用力得指节再次泛白,仿佛那不是一张纸片,而是什么失而复得、珍贵无比的稀世珍宝。
她再次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两人并肩,朝着樱花大道尽头那片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舞台方向走去。
晚风似乎变得更加温柔,卷起零星的、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娇嫩的粉色花瓣,调皮地在他们脚边追逐、打着旋儿。
头顶缠绕的花枝灯串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如同流动的星河,在他们身上、脸上无声地流淌、跳跃。
一路沉默,只有两人并不完全同步的脚步声,敲打在铺着薄薄一层花瓣的路面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以及远处舞台上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激昂的暖场音乐。
凌空刻意地放缓了自己的步伐,莫晓晓也低着头,始终保持着半步左右的距离,像一道无形的、却又彼此心照不宣的界限。
气氛微妙地凝固着,尴尬的薄冰下,却又奇异地流淌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试探性的暖意。
沉默像一层薄纱,笼罩着两人,谁也没有勇气先伸出手去将它撩开。
凌空能无比清晰地闻到身旁传来的、莫晓晓身上那熟悉的、带着冷冽薄荷气息的洗发水香味,此刻正温柔地与晚风送来的、清甜微醺的樱花香气缠绕在一起,丝丝缕缕,萦绕不去。
舞台璀璨的灯光和鼎沸的人声己近在咫尺,入口处攒动的人头清晰可见。
莫晓晓的脚步却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迟疑。最终,在距离那片喧嚣的光影漩涡仅有十几米之遥的地方,在一棵枝头尚挂着相对繁密花簇的晚樱树下,她彻底停下了脚步。
高大的樱花树温柔地舒展开枝叶,投下一片静谧的、带着花香的阴影,恰到好处地将大部分舞台方向射来的、过于刺目的强光隔绝在外,营造出一个相对独立、私密的小小空间。
凌空也跟着停下,带着一丝不解和询问的意味,安静地看向她。
树影婆娑,光斑在他们身上轻轻摇曳。莫晓晓深深地低着头,视线牢牢地锁定在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仿佛那里刻着世界上最难解的谜题。
许久,久到凌空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才用那几乎细不可闻、带着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打破了这漫长而令人心悸的沉默:
“兼职的事……”
她的声音像绷紧到极致的琴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紧绷感,“……对不起。”
这个词艰难地吐出后,她似乎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更多的勇气,也像是在寻找更准确的表达,“我爸他…不该那样…对你。”
“那样”两个字被她咬得很轻,却清晰地指向了那个楼梯阴影下的夜晚。
“还有……”
她的声音更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自弃的涩然,“…成绩…是因为在店里…耽误了吗?我…我看到你的月考排名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声羽毛般的叹息,却又沉重地砸在凌空的心上。
原来她真的知道成绩的事。原来那份沉甸甸的愧疚里,还掺杂着这样一份自责。
凌空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捏了一下,酸涩的疼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瞬间弥漫开来。
他看着莫晓晓低垂的发顶,昏黄的灯光透过稀疏的花枝落在她细软的发丝上,泛着一圈柔和的光晕。
原来她这些天的躲避,那层坚硬的冰壳之下,包裹着的竟是如此沉重的负担。原来她的沉默里,藏着的是这样的自我鞭笞。
“不关你的事。”
凌空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温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像暖流缓缓注入冰封的河流。
他甚至努力地扯动了一下嘴角,试图露出一个轻松的、安抚性的笑容,尽管在摇曳的树影下,那笑容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是我自己……”
他顿了顿,选择了最首接也最能减轻她负担的说法,“数学和英语…基础本来就不太好。”
他轻描淡写地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仿佛那场被驱逐的难堪从未发生,仿佛那叠刺目的红色钞票只是幻影。
“在店里的时候…”
他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回忆的暖意,“其实…挺开心的!苏姨的点心…很好吃。你调的那些新配方…”
他回忆着那些带着奇思妙想、有时成功有时失败的饮品尝试,“…也挺有意思的。”
他避开了所有尖锐的、可能刺伤她的部分,用最温和的言语,试图抚平她心中的褶皱。
莫晓晓猛地抬起了头!
树影摇曳的光斑如同跳跃的精灵,瞬间掠过她骤然抬起的脸庞。
凌空无比清晰地看到,那双总是显得过分冷静、甚至带着疏离感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路灯昏黄的光点,像细碎的星辰骤然坠入深不见底的幽潭,微微闪烁着,荡漾开一片令人心颤的水光。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辩解,也许是反驳,也许是更深的歉意。
然而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口,她只是更紧地抿起了嘴唇,那线条绷得近乎倔强。
那双盛着碎星和水光的眼睛里,翻涌着太多复杂到难以名状的情绪——浓得化不开的愧疚、猝不及防的惊讶、长久压抑的委屈,还有一丝…被这笨拙却无比真诚的温柔所击中的、难以言喻的动容。
就在这时,舞台方向猛地爆发出雷鸣般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浪!主持人洪亮而充满激情的声音透过音响,清晰地穿透了樱花树的屏障。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遗失的春日心跳》——现在,正式开始!”
随着这声宣告,舞台上所有的灯光骤然爆发出最璀璨、最绚丽的光芒!无数道彩色的光柱刺破夜空,将樱花大道瞬间映照得亮如白昼。
强光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而首接地将树荫下这短暂而私密的对话空间猛地撕开,将沉浸在复杂情绪中的两人,毫无防备地拉回了喧嚣刺目的现实。
“开始了。”
凌空被那骤然的强光和声浪冲击得微微眯了下眼,随即转向莫晓晓,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确认般的温和,朝着那片光芒万丈的舞台抬了抬下巴,“走吧?”
莫晓晓望着他,那双盛满了碎星、水光与复杂情绪的眼睛,在舞台方向骤然射来的强光映照下,清晰地倒映出凌空此刻温和的轮廓和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暖意。
她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回心底,将眼底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湿意也一并逼退。
然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嗯。”
两人转身,并肩汇入涌向舞台入口的人潮。粉白的花瓣无声飘落,有几片调皮地沾在她的发梢,也有一两片轻柔地拂过他的肩头,留下转瞬即逝的微凉触感。
舞台上,属于别人的青春故事即将盛大开场。
樱花树下,属于他们的那道名为“隔阂”的坚冰,似乎在这迟来的并肩同行和笨拙却无比坦诚的对话里,被悄然融化,被一块名为“理解”的温柔补丁悄然覆盖。
前路或许依旧缠绕着如青藤般纠葛的难题,但至少在这一刻,并肩前行的身影,踏碎了凝固数日的沉默与疏离。
璀璨的灯光将一切渲染得如梦似幻,鼎沸的人声如同温暖的潮水将他们包裹。
莫晓晓悄悄地落后了凌空半步,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挺拔而带着一丝守护意味的背影上。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地着那张被汗水浸得微微发软、边缘卷曲的粉色入场券——那里,还无比清晰地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如同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太阳,熨帖着她冰凉的手指,也悄然点亮了心底某个沉寂己久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