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砚的拇指在信笺边缘,松烟墨的触感像父亲从前握笔时茧子蹭过他手背的温度。
纸页泛黄处有虫蛀的小孔,风穿堂而过时,那些孔洞便成了漏光的眼,将烛火割成细碎的金箔,落在"赵一百五十八"西个字上。
"他用盐铁司的账本做饵,引我们上钩。"未绝人的声音像锈了的铁链,"元启十一年春,白龙卫十二处暗桩同时暴露,三拨人在南境被截杀,两拨在京城遭毒杀——都是赵党手笔。"
宋砚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记得父亲死的那晚,药碗里浮着黑色絮状物,仵作说是急病,可他偷翻药渣时,分明看见半片夹竹桃叶。
原来不是急病,是赵党怕父亲的联名书递到御前。
信笺第三行突然刺得他眼睛发疼。"逆鳞计划"西个字墨迹未干,像父亲蘸着血写的。
他想起幼时躲在屏风后,听父亲对母亲说:"有些事,得藏在影子里做。"那时母亲摸着他的头笑:"阿砚长大要做照进影子的光。"
"陛下亲自授的令。"未绝人将铜灯往宋砚手边推了推,灯芯"噼啪"爆响,炸出星子落进信笺褶皱里,"选一个能清君侧的人,扶他站到台前。
你父亲说,这人得是块顽石,经得起捶打,熬得过灼烧。"
宋砚的喉结动了动:"我父亲......不是普通推官?"
未绝人左脸的刀疤随着点头的动作扭曲成蛇形:"第七代副统领,专司监察赵党。"他从腰间摸出块半旧的虎符,铜锈里还沾着暗红,"元启十二年冬,我们本可全身而退——只要他交出虎符,交出你。"
苏若蘅的短刀在宋砚后腰轻轻顶了顶。
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像从前在大理寺抄卷宗,遇到关键处便用刀背敲桌角。
宋砚不用回头也知道,她此刻定是咬着下唇,眼尾泛红——上回见她这样,还是在大牢里翻苏慎旧案,发现卷宗最后一页被人用酸水浸过。
"他选了自毁。"未绝人将虎符放在信笺旁,铜锈蹭脏了纸边,"对外宣称通匪,引赵党灭口,断了他们追查到你的线索。"老人的指节叩了叩虎符,"你母亲的陪嫁玉镯,你周岁时抓的那支笔,都是他故意留在现场的伪证。"
宋砚的手突然抖得厉害。
他想起停灵那晚,自己跪在草席上给父亲擦脸,指甲缝里还沾着药渣的苦。
原来父亲嘴角那抹黑血,不是咽不下的冤,是替他挡的刀。
"如今白龙卫只剩你。"未绝人将油布重新裹住信笺,油渍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能重启的,只有宋伯安的血脉。"
苏若蘅从树上跳下来,裙角扫过满地碎砖。
她的短刀还别在后腰,但手指却悄悄勾住了宋砚的小指——这是只有他们懂的暗号,像从前在县学翻墙逃课,她怕他摔着,总用小拇指勾住他的。
"陛下在等你?"她声音轻得像落在瓦上的雪,"等你长大到能接这担子?"
宋砚望着烛火里摇晃的虎符。
他想起父亲书房那本《唐律疏议》,扉页的"白龙卫"三个字被翻得发亮;想起老狱卒教他验尸时说:"断案要见骨,见骨才能见人心";想起苏若蘅在大牢里举着火折子,照见墙上被刮去的姓名,说:"这些名字不该消失"。
"白龙卫要守护什么?"他问未绝人,声音像浸过冰水的铁,"不是皇帝,不是权位,该是......"
"该是照进阴影里的光。"未绝人替他说完,从怀里掏出本黑皮密册,封皮上的金线己经脱落,露出里面泛红的绢布,"这是历代统领的手札,你父亲最后一页写着:'幕后先生才是毒瘤'。"
宋砚翻开密册,第一页是血手印,第二页是南境边军被克扣粮饷的清单,第三页画着京城暗桩分布图——他的手指突然顿住,在某页边角看到父亲的字迹:"赵慎之的话不可尽信"。
"赵慎之说幕后先生是陛下。"宋砚抬头,烛火在他眼底烧出两簇小火星。
未绝人突然笑了,刀疤跟着咧开,像道要裂开的旧伤:"陛下被蒙在鼓里十年。
真正的幕后先生,比皇帝更会下棋。"他俯身在宋砚耳边,声音轻得像叹息,"沈无归。"
宋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上个月在宫门外,看见太子太傅沈无归扶着皇帝下辇,白须被风掀起,眼里的光比朝珠还亮;想起苏若蘅说过,沈太傅新修的《大昭刑典》里,有几条律例刚好能替赵党脱罪;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喉间涌着黑血却还在说:"要信......光......"
原来那光,从来不是某个位置,某个人。是要撕开更黑的夜。
未绝人将密册推到宋砚面前,绢布封皮擦过信笺,发出沙沙的响。
烛火突然灭了,黑暗里传来苏若蘅抽刀的轻响,接着是火折子"滋啦"一声,幽蓝的火苗重新舔亮灯芯。
密册在火光里显出些暗红的痕迹,像是被擦过的血。
宋砚的手指悬在封皮上方,能摸到纸张里渗出来的温度——那是历代白龙卫用命写的答案。
院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敲得窗纸簌簌响。
宋砚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一下一下,撞着父亲信笺上的字,撞着虎符上的铜锈,撞着密册里未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