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卷阁的檀木窗棂漏进几缕晨雾,宋砚望着陈五十弯腰搬卷宗的背影,喉结微微滚动。
他指尖着案上那半片残信,账本上「陈五十」三个字被炭火烧出的焦洞,像只漆黑的眼睛。
「宋推官,这是元启十九年春夏两季的归档册。」陈五十将一摞青缎封面的卷宗码在案头,袖角扫过宋砚的手背。
宋砚注意到他虎口处新蹭的墨渍——与昨日替自己誊抄判词时沾的位置分毫不差,可昨日那页判词他明明收在随身木匣里。
「陈兄可记得,十九年三月有桩尚书府的旧案?」宋砚翻开最上面的卷宗,指尖随意划过纸页,「当时说有童谣暗讽朝政,牵连了七个教书先生。我总觉得,那童谣里的『青莲落,朱门破』,倒像是某种暗号。」
陈五十正在整理笔架的手突然顿住。
狼毫笔杆被他攥得太紧,指节泛起青白,腕间双鱼纹银袋随着颤抖轻撞木案,发出细碎的叮响。
「宋推官好记性,」他扯出个笑,眼角细纹里的晨露不知何时干了,「那案子我也抄过,不过是些酸秀才胡诌......」
「胡诌的话,何必要烧光所有底稿?」宋砚突然合上卷宗,盯着陈五十瞳孔里骤缩的光斑,「我查了三天,藏卷阁连半页抄本都找不着。陈兄,你说是不是有人......」他拖长尾音,看着陈五十喉结上下滚动,「提前收走了?」
陈五十的额头渗出细汗,抬手去擦时碰倒了笔洗。
墨汁溅在「青莲」二字上,晕开团模糊的青斑。
「我、我这就去查登记录!」他踉跄着往书库跑,袍角勾住了桌腿,差点栽进满地卷宗里。
宋砚望着他跌跌撞撞的背影,摸出袖中伪造的账册。
纸张边缘还带着新墨的潮气——这是他昨夜在炭炉前抄了半宿的「尚书府与大理寺往来明细」,特意在「三月廿七」那栏写了「陈五十,银五百两」。
「王五十二。」他敲了敲藏在书案下的铜铃。
门后转出个精瘦的身影,正是昨日替他挡下搜查的亲随。
「大人,您要的人都备好了。」王五十二摸出腰间短刀,在指尖转了个花,「今晚我带人守在书房后窗,若有人来......」
「要活口。」宋砚将伪造账册塞进王五十二怀里,「他若只是贪财,我还能保他;若是暗桩......」他盯着窗外陈五十消失的方向,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铅,「我要知道他背后是谁。」
月上柳梢时,宋砚的书房还亮着灯。
他伏在案头批着无关紧要的文书,耳尖却竖得像猫。
更漏刚响过三更,窗外传来瓦砾轻响——是王五十二的暗号。
他抓起砚台作势要砸,门「砰」地被撞开。
黑影裹着夜风扑进来,指尖首取案头的木匣。
宋砚早将伪造账册换了位置,黑影扑空时,王五十二的绳索己套住他脖颈。
「说,谁派你来的?」王五十二用刀背敲着那人膝盖。
月光照出对方脸上的青痣——是前日在刘西十九府外见过的门房。
「青、青莲堂......」那人疼得冷汗首冒,「我们只负责盯着陈书吏,他若碰着尚书府的东西,就得......」
「就得把东西抢回去灭口?」宋砚扯过桌上的茶盏,泼在那人脸上,「你当我查不出来?青莲堂在大理寺的暗桩,根本不止你一个。」
黑影突然剧烈颤抖,喉间发出呜咽:「我就是个跑腿的!真的!上头说陈书吏收了银子不办事,让我盯着他......」
宋砚冷笑,将伪造账册拍在他面前:「这是陈书吏誊抄的?还是你家主子教他誊的?」黑影的瞳孔骤然放大,宋砚便知自己赌对了——陈五十果然将消息传了出去。
「去请陈书吏。」他对王五十二使了个眼色,「就说我新得的宋版《唐律疏议》,要请他帮忙校勘。」
陈五十来的时候,衣襟还带着夜露的潮气。
他一脚踏进房门,目光便锁在宋砚手里的账册上。
月光从他背后照进来,照得他脸色比纸还白。
「陈兄,这字写得真像你的。」宋砚将账册推过去,「三月廿七收五百两,事由写着『青莲堂卷宗归档』——你昨日不是说,那三百两是替我买茶的?」
陈五十的膝盖「扑通」砸在青砖上。
他抓住宋砚的衣摆,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案头:「我不是叛徒!真的不是!刘寺正抓了我老娘和小女儿,关在城西破庙里......他说只要我把大理寺的卷宗抄一份给他,就放了她们......」他扯着自己的衣领,露出锁骨处青紫色的指痕,「前日王五十二砸镇纸,是我通风报信,可我真的没办法......」
宋砚盯着他发红的眼眶。
这个总爱说「宋推官判词利落」的书吏,此刻像片被风雨打蔫的叶子。
他想起昨日陈五十替他磨墨时,指甲缝里的泥——那不是墨渍,是挖墙根的土。
「你能引刘西十九上钩?」宋砚蹲下身,与他平视。
陈五十猛地抬头,眼底迸出光:「能!他这两日总催我要苏大人旧案的抄本,我可以......」
「够了。」宋砚打断他,伸手将他扶起来,「明日卯时三刻,带信给刘寺正,说我查到了苏慎私藏禁书的新证据。」他拍了拍陈五十肩膀,「若你说的是实话,天亮后我让人去城西接你家人。」
晨光透过窗纸漫进来时,宋砚正站在廊下揉眉心。
陈五十的脚步声渐远,他摸出怀中那半片残信,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咳」声。
孙五十三不知何时站在院角,手里攥着个油纸包。
「宋推官,今早扫院时在您窗下捡的。」他压低声音,将纸包塞进宋砚手里,转身要走,又补了句,「您且看,别看太久。」
油纸包展开,是封没封口的信。
墨迹未干,只写了三个字:「小心她。」落款处,一朵青莲纹被朱砂点得鲜艳,像滴刚落下的血。
宋砚猛地抬头。
晨雾里,苏若蘅正站在廊下。
她抱着一摞卷宗,发间的木簪闪着微光,见他看来,便露出个清浅的笑。
风卷着晨雾掠过两人之间,宋砚突然觉得,这熟悉的笑里,似乎多了道他从未注意过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