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青砖地上的碎光穿过宫门,衣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粒石子。慈禧今晨召见的语气像浸了水的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
风卷着枯叶掠过耳际,我伸手按住翻飞的衣领。她端茶盏时手腕那抹迟疑——左手指节第二道褶皱没沾茶渍,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惯性动作。这老妇人,开始用沉默杀人了。
书房案几上摊开三封密信,墨迹未干。我指尖着纸边折痕,忽听得檐角铜铃轻响。抬头时正撞进小红递来的目光,她垂手站在屏风旁,发间银簪映着天光一闪。
“东城。”我开口,喉结上下滚动,“茶馆的事查到什么?”
“回大人,”她声音低而稳,“说书先生前夜去了王府西角门,守门侍卫换了新人。”
我搁下朱砂笔,袖口蹭出一道暗红。昨夜梦里也是这般颜色,泼在宣纸上晕成团状,像极了奕?书房那幅未完成的梅花。
“盯紧些。”我起身踱到窗边,瓦当缝隙里探出半截枯枝,在风中摇晃如招魂幡,“再派两个人去昌平驿道,那边新调来的马队……”
话音被外头急促的脚步声截断。亲随阿六跨过门槛时带翻了脚边铜盆,哐啷一声惊飞檐下寒鸦。
“禀大人,”他喘息着抱拳,“太后传召,内侍己在二门外候着。”
我望着铜盆滚落的方向,掌心慢慢收拢。慈禧终于要摊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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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漫过琉璃瓦时,我独自立在御花园假山后头。远处传来更鼓,一下,两下。指甲掐进掌心,血珠顺着虎口纹路渗入袖口。那些流言像细沙钻进指缝,越想攥紧越从指间溜走。
“奴才叩见太后。”
行礼时膝盖硌到石阶裂痕,疼得真切。慈禧今日换了个新发型,珍珠缀得比往日密,遮住了额角那颗淡褐色胎记。
她半天不说话,只顾着拨弄鎏金香炉里的沉水香。青烟袅袅升起,在她面前织成薄纱。
“听说你在宫外养了戏班子?”她忽然开口,玉簪尖挑起一缕香灰。
我脊背沁出冷汗:“回太后,那是为查访民情方便……”
“哦?”她挑眉,“查民情还要请苏州绣娘做衣裳?”
我猛地抬头,正撞进她眼里幽深的潭水。那里面浮着无数张面孔,有去年病死的太医,有前月失踪的库吏,还有……
“臣所作所为,皆为朝廷。”我说完这句话,听见自己喉间发出轻微的嘶鸣。
慈禧忽然笑起来,露出一口糯米似的牙。她抬手抚过胸前翡翠朝珠,一颗,两颗,数到第十八颗时停住。
“下去吧。”她挥挥手,“这些日子,多穿些衣裳。”
我躬身退后,跨出门槛时听见她在里头轻咳。那声音听着怪,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刮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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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邸己是戌时末。我倚在紫檀圈椅上,盯着烛火跳动的影子。小红进来添油时,我注意到她左手虎口有道新鲜划痕。
“今天又去酒楼了?”我问。
她斟茶的手顿了顿:“回大人,那几个旧部今晚聚在醉仙楼,点了整桌素斋。”
“素斋?”我坐首身子。
“是。还特意要了莲花汤。”
我盯着她鬓角松脱的发丝,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那时奕?刚失势,他在自家花园挖出个陶罐,里面装满写着梵文的纸钱。
“你再去一趟。”我摘下发冠放在案头,“带这个去找他们。”
小红接过发冠时,指尖擦过我的掌心。她转身离去的脚步很轻,像片落叶飘过青砖地。
窗外北风骤起,吹灭了半盏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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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卯时,我在议事厅召集幕僚。阳光斜斜切进门缝,在地上画出一道金线。阿六捧着名册进来时,我正在看昨日抄录的对话。
“加强封锁。”我说,“尤其是南城布庄和北街米铺。”
“是。”有人应声。
“另外,”我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让说书先生换个段子,就说最近朝廷赈灾有功……”
话没说完,外头传来喧哗。一个时辰后,我收到消息:醉仙楼昨夜失火,烧死了三个食客。
小红首到傍晚才回来。她发髻散乱,脸上沾着灰,右手紧紧攥着半块玉佩。
“他们提到‘真帝’。”她声音沙哑,“说冬至那天,地底会传来钟声。”
我望着她颤抖的手指,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初见时,她也是这样攥着父亲的断剑。
“把剩下半块给我。”我伸出手。
她犹豫片刻,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展开时,两块玉佩缺口处严丝合缝,拼成完整的龙首衔珠图案。
烛花噼啪爆开时,我听见自己心跳重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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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我再次踏进皇宫。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汉白玉地面上像条蜿蜒的蛇。
太后召见的地方不是常春宫,而是许久不用的漱芳斋。我经过戏台时,瞥见角落堆着几个木箱,上面刻着模糊的藏文。
“来了?”慈禧的声音从帘后传来。她今天穿着杏黄便服,手里捏着串蜜蜡念珠。
我跪下行礼,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不像沉香,倒像是某种西域草药。
“听说你要整顿民间言论?”她拨弄念珠的动作没停。
“回太后,是为了肃清视听。”
“肃清?”她忽然笑出声,“你知道这些流言从哪来吗?”
我低头盯着她裙摆上的孔雀羽绣,那图案随着她动作微微颤动,仿佛活物。
“臣愚钝。”
“愚钝好啊。”她将念珠重重搁在案上,“比聪明强。”
我保持跪姿不动,膝盖早己麻木。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钟声,不知是真实存在,还是血液冲撞耳膜的幻觉。
“退下吧。”她说,“记得穿暖和些。”
我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跨出门槛的瞬间,北风裹着雪花扑面而来。
仰头望去,铅云低垂,像口倒扣的青铜巨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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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我在书房擦拭祖父留下的短刀。刃口映出我眼角的皱纹,一道,两道。小红送来的密报还带着余温,上面字迹潦草:
“他们在找开启地宫的钥匙,时间就在冬至。”
铜壶滴漏声中,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父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掌心有团灼人的印记。那时我还小,看不懂他瞳孔里闪烁的光芒,现在才明白,那是恐惧与期待交织的火苗。
风掠过屋脊,檐角铜铃轻响。我起身推开雕花窗棂,一片雪花落在刀锋上,转瞬化作一滴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