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像一根冰冷的丝线,穿透了二嘎子因剧痛和耳鸣而混乱不堪的脑海。
它太微弱了,在炮火的余音和风声里几乎难以捕捉,却又无比固执地存在着,如同黑暗里一点随时会熄灭的萤火。
婴儿?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荒诞的、令人心碎的恐怖感,瞬间压过了干呕的痉挛和身体的剧痛。他猛地停止了颤抖,僵在原地,连捂住耳朵的手都忘了放下。
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试图在硝烟弥漫、光影错乱的废墟中捕捉声音的来源。
不是幻觉!
那哭声又响了起来,更加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濒临窒息的抽噎,从左侧一堆被巨大混凝土块和扭曲钢筋半掩埋的瓦砾缝隙里传来。
缝隙很窄,里面漆黑一片,只有哭声断断续续地飘出,带着一种令人揪心的绝望。
二嘎子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想起了那个女人,想起了她怀里那个冰冷的、小小的尸体。
同样的废墟,同样的哭声……不,这个声音更微弱,更……活生生?一种混杂着本能怜悯和更深层恐惧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滚。
救?还是不救?这念头本身就像一把刀,切割着他早己麻木的神经。
滴答…滴答…
旁边那截断臂上,暗红的血滴还在不紧不慢地坠落,敲打着焦黑的泥土,也敲打着他脆弱的理智。
这声音此刻像是一种冰冷的嘲讽——看看你自己,像条垂死的狗一样瘫在这里,连动一下都痛不欲生,还妄想救人?下一个躺在这里滴血的,可能就是你自己!
“呃……”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吟,身体因为内心的剧烈冲突而再次微微颤抖起来。
左半身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铁钎反复穿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他连自己都顾不上了。
可是……那哭声……
它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如同小猫般微弱的哀鸣,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随即又陷入了更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寂。
这沉寂比哭声本身更可怕,它预示着某种终结正在迫近。
一股莫名的、混杂着不甘和某种被遗忘的柔软的东西,猛地冲上二嘎子的喉咙。
他不能眼睁睁听着一个活生生的东西,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无声无息地消失!
至少……至少看一眼!看一眼那声音的源头,看看是否还有一丝可能……
这念头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烧毁了他所有的顾虑和恐惧。
他咬紧牙关,从牙缝里吸进一口带着浓烈硝烟和血腥味的冷气,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强迫自己动了起来!
他先是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死死抓住旁边那根冰冷的、扭曲的钢筋,作为支撑。
每一次用力,左半身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针在肌肉里搅动,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
他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负伤般的低吼,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地痉挛、颤抖。
终于,他勉强撑起了上半身,靠在冰冷的钢筋和碎石堆上。
仅仅是这个动作,就几乎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视野里金星乱冒,耳边的蜂鸣声更加尖锐。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铁锈般的疼痛。
他顾不上喘息,目光死死锁定那传出哭声的缝隙。
他伸出右手——那只沾满自己血污、泥土和徐北脸上粘稠物的手——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扒拉缝隙边缘松动的碎砖和灰土。
动作笨拙而缓慢,每一次扒拉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剧痛和粗重的、带着血沫的喘息。
“呃啊……”他忍不住痛哼出声,手指被锋利的碎石边缘划破,鲜血混入污垢。
但他不敢停,也不敢用力过猛,生怕震动引起塌方,彻底埋葬了里面的声音。
碎砖和灰土一点点被扒开,缝隙扩大了些许。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从缝隙里涌了出来——浓重的血腥味、硝烟味、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属于新生儿的、奶腥和排泄物混合的独特气味,被死亡和腐败的气息紧紧包裹着,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组合。
二嘎子屏住呼吸,将脸凑近那狭窄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缝隙。
借着远处炮火偶尔闪过的、明灭不定的红光,他终于看清了里面的景象。
那是一个极其狭窄、由几块巨大的断裂楼板交错支撑形成的、不足半人高的三角形空间。空间的地上铺满了厚厚的灰土和碎屑。就在这灰土和碎屑中间,躺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襁褓是用一块看不出原色的、沾满黑红污渍的粗布裹着。布的一角被掀开了一些,露出里面一个小小的、同样沾满血污和灰土的婴儿。
婴儿很小,非常小,皱巴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紫色。小脸憋得通红,嘴巴微微张着,像一条离水的鱼,艰难地、微弱地抽动着。
刚才那断断续续的哭声,显然己经耗尽了它所有的力气,此刻只剩下喉咙深处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游丝般的“呃…呃…”声,伴随着胸口几乎看不见的起伏。
婴儿的襁褓上,浸染着一大片深褐色的、己经半凝固的血迹。
血是从它身下渗出来的。在它旁边,紧贴着它的地方,蜷缩着一具女人的尸体。
女人身体扭曲着,上半身几乎被落下的碎石掩埋,只露出下半身和一只无力垂落、同样沾满血污的手。
她的姿势,像是临死前最后一刻,用身体死死护住了身下的婴儿,承受了致命的冲击。她的血,浸透了身下的泥土,也浸透了包裹婴儿的粗布。
婴儿那微弱的“呃…呃…”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摇曳。
它的小手无意识地抓握着空气,每一次微弱的抽动,都仿佛在敲打二嘎子濒临崩溃的心防。
希望?不,这里没有希望。
只有一个濒死的婴儿,躺在它母亲冰冷的尸体和凝固的血液里,等待着和这片废墟一同化为尘埃。
救它?用什么救?他连自己都站不起来!更何况,那微弱的哭声,那挣扎的呼吸……它们像钩子一样,钩起了二嘎子最不愿面对的记忆——徐北喉咙里那同样非人的“嗬…嗬…”声!
这婴儿的挣扎,和徐北那诡异的“喘息”,在这一刻,在这片死亡的废墟里,竟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
二嘎子伸向缝隙的手,僵在了半空,剧烈地颤抖着。指尖离那小小的、挣扎的生命只有咫尺之遥。
救赎?还是徒劳?是触碰生的微光,还是再次拥抱绝望的诅咒?
他看着婴儿青紫的小脸,看着那微弱起伏的胸膛,听着那如同游丝般的“呃呃”声,又仿佛听到了徐北那破败风箱般的“嗬嗬”声在耳边重叠回响。
巨大的疲惫、剧痛、以及比死亡更深沉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彻底淹没。
他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