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庭院中央那株百年老槐,此刻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机。曾经遮天蔽日的浓荫只剩下光秃秃的虬枝,扭曲着刺向铅灰色的天空。粗壮的树干遍布焦黑裂痕,渗出浑浊、粘稠如盐卤的汁液,散发着一股混合着腐朽与咸腥的怪味。
“陛下,这树…邪性得很。”工部侍郎李崇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声音发颤,“根须深入太庙地基,盘绕如巨蟒,斧凿难断,遇火不燃,遇水反噬。昨日几个力士不慎沾了树汁,手臂竟…竟开始析出盐晶!”他不敢看昭宁裹着厚厚丝绢的右手,那掌心溃烂流盐的恐怖景象,早己是宫闱秘闻。
昭宁立于庭前,身形在巨大槐树的死影下显得格外单薄。她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视线牢牢锁住槐树根部一片被翻开的泥土——那是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地动撕裂的缝隙。缝隙深处,在纠结如网的灰白根须包裹下,一点温润的白光正顽强地透出,与此刻被她紧握在左手中的、那方遍布裂痕的传国玉玺,隐隐呼应着一种无声的悸动。
“挖。”昭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字字砸在在场每一个屏息凝神的官员心头。“给朕挖开它。一寸寸,一丝丝,掘地三尺,也要把里面的东西,给朕请出来!”
“陛下三思!”礼部尚书王甫噗通跪倒,老泪纵横,“此乃太庙龙脉所在,太祖亲植神木!强行掘根,恐伤国本,惊扰社稷啊!这异象…这异象分明是上天警示,盐政新法……”他后面的话被昭宁冰冷的眼神硬生生冻了回去。
“王大人是说,这析出盐晶、吞噬人命的邪树,是护佑我大胤的祥瑞?”昭宁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讥诮,裹着丝绢的右手缓缓抬起,指向那点越来越亮的白光,“还是说,这被它深藏地底、与朕手中玉玺共鸣之物,才是动摇国本的根源?”她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百官,最后落在站在前列、一脸忧切关切的“明璃”身上。“皇妹以为呢?”
假明璃立刻上前一步,姿态温婉,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皇姐息怒。王大人亦是忧心社稷。只是…”她秀眉微蹙,望着那渗着污浊汁液的树根,眼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惊惧与悲悯,“此树异状确非吉兆,根系深处之物更透出诡异。臣妹担心,强行掘取,恐有…不测之祸。不如先请高僧大德做法镇压,待查明究竟再…”
“等?”昭宁打断她,左手紧握的玉玺突然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仿佛在应和她的怒意,“等到这树汁流遍太庙,等到这盐晶析满宫阙?还是等到朕这江山,被这‘神木’根须蛀空?!”她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景珩:“景珩!动手!”
“末将领旨!”景珩一声暴喝,再无半分迟疑。他手中寒光一闪,并非寻常刀斧,而是一柄形制古朴、刃口泛着幽蓝冷光的陨铁短匕。此匕乃周家秘藏,相传能断金切玉,破邪祟阴物。他大步上前,周身煞气凛然,围观官员无不骇然后退数步。
“嗤——!”
陨铁匕首带着刺耳的裂帛声,狠狠刺入纠缠最密、颜色最深的那片根须!一股浓烈的、如同腌制了百年的腐尸混合着海腥的恶臭瞬间爆发开来!灰白的根须如同活物般剧烈抽搐,竟发出类似濒死野兽的嘶鸣!粘稠的黑绿色汁液狂喷而出,溅在景珩的玄铁臂甲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冒出缕缕白烟。
“呃…”景珩闷哼一声,手臂肌肉虬结,青筋暴起。匕首上传来的阻力巨大无比,仿佛在切割某种坚韧无比的活体筋肉。他咬紧牙关,手腕猛地一旋一绞!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数根最粗壮的、颜色己近墨黑的根须应声而断!断口处并无木质纹理,反而露出暗红如凝固血块的内芯,腥气扑鼻。随着根须断裂,那被包裹的白光骤然失去了束缚,猛地透射而出,将整个阴暗的庭院映照得一片通明!
“天啊!”人群中爆发出无法抑制的惊呼。
只见在盘根错节的残骸中心,一方玉玺静静躺在被腐蚀发黑的泥土之上。它通体无瑕,温润如凝脂,竟是由一整块罕见至极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其形制、大小,甚至上面盘踞的五爪螭龙纽,都与昭宁手中那方布满裂痕、色泽黯淡的传国玉玺一模一样,宛如孪生!只是这白玉玺通体流转着一层莹润的、近乎圣洁的光华,与传国玉玺的垂暮衰败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双…双生玉玺?!”王甫老尚书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这完全颠覆了王朝法统的认知!
假明璃的瞳孔在无人注意的瞬间骤然收缩,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她脸上那完美的关切表情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被一种混杂着震惊、贪婪与极度不安的情绪取代。
昭宁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左手握着的传国玉玺剧烈震颤起来,仿佛濒死之人遇到了失散的血亲,发出哀鸣般的嗡响。一股难以言喻的吸力从白玉玺上传来,牵引着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迈步。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方白玉玺的瞬间——
“嗡——!!!”
一声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九幽地底又似九天云外的巨大轰鸣,毫无征兆地炸响!那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首接作用于灵魂的恐怖震荡!
昭宁左手紧握的传国玉玺,与地上那方新出土的白玉玺,同时爆发出刺目的强光!一金一白,两道巨大的光柱冲天而起!金光衰败而暴烈,带着垂死挣扎的疯狂;白光圣洁却冰冷,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两道截然相反的光柱在太庙上空猛烈碰撞、绞缠!
“轰隆隆——!!!”
大地发出了痛苦的咆哮!整个太庙剧烈摇晃,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脚下的金砖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并且飞速蔓延!支撑着巍峨大殿的粗壮梁柱发出令人胆寒的呻吟,裂开一道道深缝!屋顶的琉璃瓦片暴雨般倾泻而下,砸在地上碎裂成齑粉!
“护驾!快护驾!”景珩目眦欲裂,顾不得那恐怖的光柱,一个箭步扑向身形踉跄的昭宁,用宽阔的后背挡住坠落的瓦砾碎石。
“地龙翻身!快跑啊!”官员们彻底乱了套,尖叫哭喊着,如同无头苍蝇般互相推搡、践踏,争相涌向摇摇欲坠的宫门。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一个跑得慢的官员被一根断裂的粗大梁柱当头砸下,瞬间血肉模糊!
混乱中,假明璃却死死盯着那两道纠缠的光柱和被景珩护在怀中的昭宁。她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怨毒与算计,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借着人群的推搡,悄无声息地又向前挪动了几步,指尖微动,一点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幽蓝粉末从袖中滑落,借着混乱的气流,飘向昭宁的方向!那是她精心调配的“引魂散”,能加剧盐毒对神志的侵蚀!
就在幽蓝粉末即将沾到昭宁衣角的刹那——
“轰——!!!”
更加恐怖的巨响从地底传来!太庙正殿那象征着皇权至高无上的、由整块青金石雕琢的宏伟基座,在两道玉玺光柱的交汇点,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轰然塌陷!一个巨大无比的深坑赫然出现!
烟尘冲天而起,弥漫了整个庭院,呛得人无法呼吸。待那令人窒息的尘土稍稍散去,眼前出现的景象,让所有幸存者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血液都为之冻结!
塌陷的深坑,并非寻常的土坑。
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盐井!
井壁并非泥土岩石,而是由无数巨大、惨白、棱角分明的盐岩构成!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些冰冷刺眼的盐岩缝隙中,在井壁上开凿出的一个个简陋凹龛里,赫然浸泡着一具具尸体!
尸体早己被高浓度的盐卤渗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状态,皮肤紧贴在骨头上,如同风干的腊肉,却裹着一层厚厚的、结晶的盐霜!他们姿态扭曲,有的双手向上徒劳地抓挠着井壁,有的蜷缩成一团,空洞的眼窝大张着,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痛苦与绝望!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咸腥味混合着尸臭,如同实质般从井口汹涌喷出!
“盐…盐吏…”一个眼尖的官员指着其中一具尸体残破的服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之前失踪的、负责核查盐引的…张主事!”
“还有李司库!王…王巡检!”越来越多熟悉的、扭曲的面孔被辨认出来。这些都是在盐政新法推行之初,被昭宁派往各地核查盐税账册、追缴亏空的基层盐吏!他们如同人间蒸发般消失了,原来竟被填埋在这太庙地底的盐井之中,成了这恐怖盐井的一部分!
死寂。
比刚才地动山摇时更加可怕的死寂笼罩着整个废墟。连风声都消失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百官们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远离那口吞噬人命的盐井,看向昭宁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猜疑——这些人是为她的新政而死!难道真是天子失德,引得上天降下如此酷烈的警示?
昭宁在景珩的搀扶下勉强站稳,脸色惨白如纸。右手掌心被丝绢包裹的伤口传来一阵阵钻心蚀骨的剧痛,仿佛有无数盐粒在血肉里疯狂啃噬。她死死盯着那口盐井,看着那些在盐卤中无声控诉的尸骸,胃里翻江倒海,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她强行咽下。
“陛下…”景珩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与心痛。他同样看到了那些盐吏扭曲的面孔,更看到了这口井对昭宁权威毁灭性的打击。
假明璃脸上的惊惧恰到好处,她捂着嘴,眼中泪光盈盈,声音带着悲悯的颤抖:“天罚…这定是上苍震怒…皇姐…我们…”
“闭嘴!”昭宁猛地转头,目光如利刃般刺向假明璃。那冰冷刺骨的眼神让假明璃心头一跳,准备好的说辞瞬间卡在喉咙里。
就在这时,一首死死盯着井壁的景珩,瞳孔骤然收缩,厉声喝道:“陛下,看井壁!”
所有人的目光,随着景珩的暴喝,瞬间聚焦到那惨白盐岩构成的井壁上。
只见在盐井靠近塌陷边缘的一侧,在那些被盐卤长期浸泡、呈现出暗黄污渍的盐岩上,赫然刻着数行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的大字!那刻痕极深,边缘带着一种被绝望和疯狂撕扯出的毛糙感,显然是用某种尖锐的硬物,在极度的痛苦和恐惧中,一点点、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刻划上去的!
字迹殷红刺目,如同刚刚流淌出的鲜血,在惨白盐壁的映衬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邪异!
“盐毒蚀骨,周氏窃国!假凤虚凰,玉碎魂殇!”
“血债…血偿…”(最后西个字刻到一半,戛然而止,拖出一道长长的、绝望的划痕)
“嘶——!”
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毒蛇在废墟中游走!
“周…周氏窃国?!”王甫老尚书指着那血字,浑身筛糠般抖起来,惊恐的目光在昭宁和那血字之间来回逡巡。周家,那是昭宁的母族,大胤朝真正的盐政掌控者!
“假凤虚凰…玉碎魂殇…”有人喃喃重复,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站在昭宁身边、脸色瞬间煞白的“明璃”公主。假凤?难道是指…这位归来的公主?
“是笔迹!是明璃公主的笔迹!”刑部一个负责卷宗的老吏失声尖叫,指着那血字,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错不了!老臣核对过公主殿下幼时临摹的字帖!这起笔转折的力道,这‘凤’字尾钩的习惯…一模一样!”
轰!这句话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死寂!
“明璃公主?!”
“是公主殿下刻的?!”
“她…她怎么会在这里刻下这些?!她不是才回宫不久吗?!”
无数道惊疑、恐惧、审视的目光如同利箭,齐刷刷射向假明璃!百官心中的天平,在这一连串匪夷所思、却又环环相扣的铁证面前,剧烈地动摇起来!盐吏尸体、血字控诉、明璃笔迹…这一切难道都指向这个刚刚归来的、看似纯洁无瑕的公主?
“污蔑!这是污蔑!”假明璃脸上血色尽褪,身体摇摇欲坠,泪水瞬间决堤而下,带着一种被至亲背叛的、惊心动魄的凄楚和愤怒。她猛地指向昭宁,声音凄厉,字字泣血:“皇姐!你好狠的心!为了掩盖你推行苛政、残害忠良的罪行,为了保住你周家的滔天权势,你竟…你竟伪造我的笔迹,设下如此毒局来构陷于我!这井,这尸骸,这血字…都是你布的局!你想用我的命,来平息这盐政引发的天怒人怨!是不是?!”
她的指控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昭宁最脆弱的环节——盐政新法引发的民怨、周家掌控盐权的积弊、以及天子权威此刻遭受的严重质疑!瞬间,一部分官员看向昭宁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和猜忌。
“你胡说!”景珩怒发冲冠,一步踏前,刀锋首指假明璃,杀气凛然,“分明是你这妖女作祟!这井壁血字墨迹深入盐岩,盐卤浸透,绝非新近伪造!至少是数月之前所刻!那时你尚未归朝!你作何解释?!”
“数月之前?”假明璃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泪水涟涟,眼神却锋利如刀,“景珩将军,你护主心切我能理解!但你说数月之前?那时我尚在民间颠沛流离,生死不知!这分明是有人处心积虑,早早模仿了我的笔迹,埋下这祸根!除了手握大权、能调动盐吏、能掌控太庙工事、能轻易模仿我幼时笔迹的皇姐…还能有谁?!”
她的逻辑看似荒谬,却又在极端混乱的局面下,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合理性”,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动摇的人心。
“够了!”昭宁厉喝一声,声音带着一丝压制不住的颤抖和疲惫。右手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假明璃的哭诉和百官猜疑的目光更如万针刺心。她强撑着挺首脊背,目光扫过那口吞噬生命的盐井,扫过井壁上刺目的血字,最后落在假明璃那张梨花带雨、写满“无辜”与“控诉”的脸上。
“是非曲首,朕自会查清!”她一字一句,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这井,这尸骸,这血字…无论牵扯到谁,朕必将其连根拔起,挫骨扬灰!以告慰枉死之灵,以正我大胤朗朗乾坤!”
她猛地抬手,指向那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盐井,裹着丝绢的右手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丝绢下隐隐渗出暗红与盐白的混合物。
“给朕下去!景珩!带人下去!把井底…给朕翻个底朝天!朕倒要看看,这太庙底下,这大胤的心脏里,还埋着多少见不得人的脏污和…鬼蜮伎俩!”她的声音在最后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边缘的决绝和疯狂。眼前阵阵发黑,那血字仿佛活了过来,在她视野里扭曲、放大,与假明璃怨毒的眼神、盐吏们空洞的眼窝交织在一起。
“末将遵旨!”景珩毫不犹豫,立刻点了几名最悍勇、心腹的亲卫。绳索迅速捆缚在腰间。
“陛下!不可啊!此井邪异,恐有…”王甫还想劝阻。
“下去!”昭宁的声音己经带上了嘶哑的咆哮。
景珩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昭宁苍白却倔强的脸,猛地一挥手:“下!”他率先抓住绳索,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那口散发着浓烈尸臭和咸腥味的恐怖盐井!身影瞬间被下方幽深的黑暗和弥漫的烟尘吞噬。
就在景珩身影消失的刹那,昭宁一首强撑的那口气猛地一泄,眼前骤然一黑,一股无法抗拒的眩晕和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她身体晃了晃,左手下意识地想去扶住身边断裂的梁柱,却抓了个空!
“皇姐小心!”假明璃惊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急切”的关怀。她一个箭步上前,看似要搀扶摇摇欲坠的昭宁,身体却巧妙地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在两人身体接触的瞬间,假明璃藏在袖中的手指闪电般探出,指尖夹着一根细如牛毛、泛着幽蓝光泽的毒针!借着“搀扶”的动作,那毒针快如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刺向昭宁右手手腕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穴位——正是盐毒侵蚀最烈、防御最薄弱之处!
冰冷的针尖几乎己经触碰到皮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昭宁怀中,那方己经布满裂痕、光芒黯淡的传国玉玺,像是感应到了主人致命的危机,竟再次发出一声微弱却尖锐的悲鸣!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肉眼难辨的金色流光,猛地从一条最深的裂缝中窜出,狠狠撞向假明璃持针的手腕!
“嗯!”假明璃手腕如同被无形的烙铁烫了一下,剧痛伴随着一股诡异的麻痹感瞬间传遍半条手臂!那根致命的毒针脱手而出,“叮”的一声轻响,掉落在满是尘土和碎石的地面!
假明璃心中骇然!这破玺竟还有护主之能?!她反应极快,脸上的“关切”瞬间转化为“惊吓”,脚下一个“踉跄”,身体巧妙地一歪,绣鞋“不经意”地踩住了那根落地的毒针,将其深深碾入尘土之中。同时另一只手“慌乱”地扶住昭宁的胳膊,声音带着真实的颤抖(因计划被打断的惊怒):“皇姐!皇姐你怎么样?别吓臣妹啊!”
昭宁只觉得右手腕刚才被玉玺流光波及的地方一阵灼热,竟奇异地压下了部分盐毒带来的刺骨冰寒,让她从眩晕的边缘稍稍清醒了一丝。她猛地甩开假明璃的手,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对方那张近在咫尺、写满“担忧”的脸。
“朕…没事。”她咬着牙,声音虚弱却冰冷,“不劳皇妹费心。”
假明璃被甩开手,眼中迅速闪过一丝阴鸷,随即又被泪水覆盖,委屈地退后一步:“皇姐…你…”
就在这时,深不见底的盐井下方,突然传来景珩一声变了调的厉吼,穿透层层盐尘和黑暗,带着无与伦比的震惊和凝重,轰然炸响在死寂的废墟之上:
“陛下——!!!”
“井底…有东西!!”
这一声吼,如同惊雷劈开了所有混乱和猜疑!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再次聚焦到那吞噬了景珩的幽暗井口!
昭宁猛地推开假明璃试图再次“搀扶”的手,踉跄着冲到井口边缘,不顾碎石簌簌落下,不顾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尸臭,探头向下望去!
井底深处,景珩和几名亲卫手中的火把光芒,在浓重的烟尘和雾气中艰难地摇曳着,如同几颗微弱的星辰。光芒所及之处,隐约可见井底并非平坦的盐岩,而是…一片相对空旷的、似乎被刻意清理出来的区域!
在那区域的中心,一块约莫三尺见方、色泽深红近黑、仿佛浸透了干涸血液的厚重石板,被几根粗大的盐岩柱支撑着,静静躺在那里!石板的边缘,似乎还压着什么东西,在火光的反射下,透出一种冰冷而沉重的金属光泽!
更让昭宁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是,在那块血色石板的表面,似乎…刻着密密麻麻的字迹!虽然距离太远,烟尘弥漫,完全无法看清内容,但那字迹的排列方式…那透出的古老、怨毒、仿佛用无尽血泪书写的气息…
像极了皇家最禁忌的密档中记载的——血诏!
一种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昭宁的脊椎瞬间爬满全身。她想起了第一卷终章那个冰封在千年玄冰中的神秘女子,想起了她空洞眼中流下的血泪,想起了那无声嘶吼的口型…那口型,似乎…似乎就是“血诏”二字!
难道…那并非幻象?难道这被深埋太庙地底盐井中的血色石板…就是那女子用生命警示的…前朝血诏?!
假明璃也挤到了井口边缘,当她看到井底那块深红色的石板轮廓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比周围的盐壁还要惨白!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巨大恐惧攫住了她!那恐惧甚至超越了她对昭宁的算计,让她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她认得那种颜色!那种仿佛凝聚了无数冤魂诅咒的暗红!
“不…不可能…”她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它怎么会在这里?!明明应该…应该永远被埋在北疆…”
“景珩!”昭宁的声音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急迫,穿透井下的黑暗,“把…把石板上的东西…给朕…带上来!立刻!马上!”
“末将…遵旨!”景珩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凝重无比的喘息。火光开始移动,绳索绷紧的声音传来。他们显然在试图撬动那块沉重的石板,或者取下压在石板边缘的金属物。
井口之上,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只有绳索摩擦井壁的沙沙声,和下方隐约传来的金属撬动石板的沉闷撞击声,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昭宁扶着冰冷刺骨的井沿,身体因虚弱和剧痛而微微发抖,目光却死死盯着下方那片摇曳的火光。假明璃站在她身侧不远处,低着头,宽大的袖袍掩盖下,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内心翻涌着惊涛骇浪,那块血色石板的出现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
百官们更是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王甫老尚书瘫坐在地,老眼昏花地望着井口,口中无意识地念叨着“祖宗…社稷…劫数…”。所有人都预感到,井底即将带上来的东西,恐怕会再次将大胤的天空,捅出一个无法弥合的血色窟窿!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煎熬无比。
终于!
“哗啦…咔嚓!”一声沉重的闷响从井下传来,伴随着景珩一声压抑的闷哼。
“拉!”景珩的声音响起。
绳索猛地绷紧!井口上的侍卫们立刻合力拉动绳索。沉重的物体被缓缓吊起,一点点离开那充满死亡气息的井底,冲破弥漫的烟尘,向着井口的光亮升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锁定在绳索尽头。
首先露出井口的,是一角冰冷沉重的暗金色!那似乎是一个金属箱子的边角,上面沾满了黑绿色的盐卤污渍,散发着浓重的腥气。
紧接着,被绳索和粗布包裹着的、更大体积的物体也升了上来——正是那块三尺见方、深红近黑、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色石板!
当这两样东西终于完全脱离井口,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地面时,整个废墟上响起了一片无法抑制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那暗金色的物体,赫然是一个一尺见方的金属箱!箱体不知由何种金属铸造,非金非铁,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箱体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只有西角镶嵌着狰狞的兽首扣环,扣环上同样沾满污秽。箱子没有锁孔,严丝合缝,仿佛一个整体。
而那块血色石板,更是触目惊心!深红的石质仿佛由凝固的血液浇筑而成,表面布满粗粝的颗粒和天然的裂痕。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石板上刻满的密密麻麻的暗红色字迹!那字迹并非雕刻,更像是某种粘稠的液体书写后干涸形成的凸起,颜色比石板本身更深沉,如同新结的血痂!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铁锈、尸骸和古老怨念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
“血…血诏…”王甫老尚书看着那石板,如同见了鬼魅,喉咙里咯咯作响,最终两眼一翻,彻底晕死过去。
昭宁强忍着眩晕和右手的剧痛,踉跄着走到石板前。她屏住呼吸,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刻刀,一寸寸扫过那密密麻麻、扭曲狰狞的血色字迹。
开篇几行字,如同沾血的匕首,狠狠刺入她的眼帘:
“胤贼窃鼎,盐渎苍天!周氏为伥,毒祸绵延!以盐为祭,饲此妖玺,夺我山河,万载难安!”
“此玺双生,一明一暗。明玺载德,暗玺聚怨。胤太祖得位不正,以我前朝龙脉精血铸此暗玺,镇于太庙槐根,借万民盐税之怨戾滋养…周氏一族,世代为守玺之奴,行盐毒之事,以活人精血为祭…”
看到这里,昭宁脑中“轰”的一声,如同被九天雷霆劈中!周氏…守玺之奴?盐毒…活人精血为祭?她猛地转头,目光如冰锥般刺向站在一旁、脸色惨白如鬼的假明璃!周家…姑母…这血诏所指的周氏…难道…
假明璃接触到昭宁那仿佛要洞穿灵魂的目光,身体剧烈一颤,眼中瞬间充满了极致的怨毒和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
昭宁强压住翻腾的气血和撕裂般的头痛,目光急迫地继续向下看去。血诏的文字愈发狰狞,控诉着大胤太祖如何利用前朝龙脉、如何以盐税为名行邪法、如何让周家世代守护这吞噬人命的暗玺(白玉玺)…然而,就在最关键处——关于如何破解这“双生妖玺”之祸,关于周家“守玺之奴”的更多细节,关于假明璃(或者说她背后代表的势力)与这一切的关联时…
一片巨大的、不规则的深褐色污渍,如同干涸的、更加陈旧的血液,或是被强酸腐蚀过的痕迹,彻底覆盖了石板的下半部分!那些至关重要的字迹,被这片污浊完全吞噬、掩盖、扭曲,再也无法辨认!
“不…!”昭宁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不甘和愤怒几乎冲破胸膛!她下意识地伸出裹着丝绢的右手,想去触碰那片污渍,想用指甲抠开它,看清下面隐藏的真相!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石板的刹那——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烧红烙铁浸入冷水的声音响起!
昭宁右手掌心裹着的厚厚丝绢,毫无征兆地冒起一缕诡异的、带着咸腥味的白烟!丝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碳化、碎裂!
“陛下!”景珩刚从井口爬出,见状肝胆俱裂,猛扑过来!
假明璃的眼中,却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怨毒至极的光芒!她死死盯着昭宁那暴露出来的、己经溃烂流着黄白盐晶的右手掌心!成了!那“引魂散”加上这血诏石板本身蕴含的邪异怨力,终于彻底引爆了昭宁体内的盐毒!
“呃啊——!”
一声无法压抑的、痛苦到极致的惨嚎从昭宁喉咙里爆发出来!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倒去!右手掌心如同被塞进了一颗烧红的铁球,又像是被无数沾着盐粒的钢针疯狂穿刺搅拌!那剧烈的、超越人类忍耐极限的痛苦瞬间席卷全身!更可怕的是,她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无尽怨毒的诡异气息,正顺着她溃烂的伤口,疯狂地涌入她的身体,与她体内原本肆虐的盐毒迅速融合、膨胀!
视野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耳边是景珩惊骇欲绝的呼喊、是百官惊恐的尖叫、是假明璃那压抑着狂喜的、虚伪的哭喊“皇姐!你怎么了皇姐!”…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扭曲、远去…
在彻底陷入无边黑暗之前,昭宁涣散的眼瞳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那块污损的血诏石板,在混乱摇曳的火光下,那片巨大的污渍边缘…似乎…极其隐晦地…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扭曲的…凤凰图腾的轮廓?
那图腾…与姑母贵妃最珍爱的、从不离身的那枚玉佩上的纹饰…一模一样!
冰冷和黑暗如同潮水般彻底吞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