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动作都牵动身上的伤口,腿更是疼得抽筋。但她固执地重复着:刮下粉末,像对待最细的金沙一样小心收集,舔净。
活下去!刮也要刮出一条生路!
黑暗中,老鼠的鬼火眼睛再次围拢过来,盯着她手里的动作。秀英靠着帆布堆,握紧了那截冰冷的钥匙尖,眼里的泪意己经干了,只剩下一种狼崽子般的凶狠和孤绝。她不再理会那些眼睛。
日子在这种刮粉、舔食、忍受颠簸呕吐的黑暗熬煎中一点点滑过。张阿炳隔一两天会开门丢进来一点吃的,有时候是同样腥臭的鱼杂粥,有时候是变了味的菜汤泡饭,有时候干脆就是两块石头一样的饼子。每次开门,那刺眼的光线和涌进来的新鲜空气都让秀英贪婪地呼吸着,虽然那空气中掺杂着货舱深处腐烂物和机油的味道。
他有时会骂骂咧咧几句,抱怨货船要在台湾基隆港卸一批货耽误时间,秀英虽然听不懂,但记住了“台湾基隆”这个词儿,抱怨海上风浪鬼天气,抱怨船长克扣工钱。但偶尔,秀英从那些恶声恶气的话语里,也能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提醒:“……风浪要大了……抱紧东西……别真叫风婆子给卷下去……” 或者,“……台湾那边日本兵查得凶……小娘皮藏好点……”
有一次,他甚至丢进来一块乌漆麻黑、看着像是脏毛巾的破布:“底舱冷!裹着!”
那破布散发着浓重的机油和汗臭味,但确实能带来一点点难以言喻的暖意。这是秀英在冰冷铁舱里,除了自己用血泪磨炼出的“刮粉求生术”之外,感受到的唯一一丝……算是人味儿的东西。她把它紧紧裹在自己单薄又满是污垢的衣服外面,感觉没那么透骨寒了。
腿上的剧痛稍有缓解,可能真应了张阿炳之前提过的那个“跛子老鬼”的手艺?有一次开门丢食物时,张阿炳身后似乎跟着个弯腰驼背、拄着根破棍子的黑影,隔着舱门的缝隙极其迅速地、像鹰爪一样的手在她膝盖和小腿那鼓起的硬包上猛地一捏、一捋、一顺!动作快到只留下一道残影!力道之大差点让秀英惨叫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尖锐无比的刺痛,但痛感过后,那块骨头硬疙瘩似乎……没那么歪扭了?活动时虽然依然痛,但好像……有点顺溜了?还没等秀英看仔细或者道谢,门“砰”一声又关上了,留下惊愕的秀英和黑暗中一股子……淡淡正骨草药水的味儿?
时间的概念在永恒的机器轰鸣和黑暗中变得模糊。她靠着刮玉米粉和啃食那些难以下咽但勉强能维系生命的东西活了下来。身上的破布成了她唯一可靠的“暖巢”。
某天清晨,或许是吧?门缝透进来的光线特别亮一些,舱门被猛地拉开!不再是缝隙,而是大大敞开!刺眼的日光如同利剑般射入,驱散了所有的黑暗和鼠虫!秀英本能地捂住眼睛,被那久违的光线灼得生疼。
巨大的风涌了进来,带着一股……奇怪的、说不出的怪味??咸腥?还有点闷闷的、像是煤炭和人堆混合的气息?跟她熟悉的珠江味道完全不同!
张阿炳像堵墙一样站在门口,背对着光,浑身还带着外面凛冽的风气。他这次没骂人,反而带着点如释重负,以及更深的不耐烦:“起来!猪窝里趴够了吗?妈的!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你!到港了!横滨!”
横滨?!这两个字像炸雷一样在秀英耳边响起!
到日本了?!真的……逃出来了?!
她强忍着眩晕和刺目的光线,挣扎着想站起来。长时间蜷缩再加上腿伤,两条腿麻木得几乎不听使唤,她扶着旁边冰冷的铁皮墙,才勉强稳住身体,踉跄着向门口走去。每走一步,伤腿踩在微微摇晃的铁板上,都是针扎般的刺痛。
终于迈出那道隔绝生死的门槛!
强光让她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但随即又被眼前截然不同的景象震撼得猛地睁开!
巨大的码头!从未见过的巨轮像铁甲山一样矗立在岸边!
各种穿着怪异、行色匆匆的男男女女!男的大多穿着黑色的袍子、或者古怪的短装,还有穿着奇怪木屐,嘎达嘎达响的男人;女的穿着五颜六色、像戏服一样艳丽、但款式完全不同的衣服,腰后系着大大的、像枕头的玩意儿。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海腥味、鱼市特有的腥臭、还有那种闷闷的……是燃烧煤的味道?
喧嚣!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此起彼伏!听不懂!完全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