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似乎那一场酒醉得厉害,一连几天都没有出门,镇子上小孩玩鞭炮的声音渐渐密集起来,空气中也偶尔传来一丝丝硝烟的味道。妈在街上买了几张红纸,用教书的木尺压住,裁开成一幅幅对联纸,剩下的边角料也没浪费,被妈妈剪成了漂亮的窗花。
往年写春联的人都是爷爷,他的毛笔字尖锐而有力,每一笔都如铁画银钩一般,透着一股子锋利和压迫;而我爸在书桌前拉开架势,微曲着双腿,像扎着个马步,笔落在纸上时,却是行云流水,点画随意,一气呵成。妈妈则扮演书童的角色,一边配合着缓慢拖动纸张,一边在边上喝彩,十分夸张地赞美爸爸的字写得好,爸还十分臭美地偏过头来问我写得如何。他俩真的如脱离了樊笼的金丝鸟,把自由和美好都写在了那鲜红的纸张上。
陈叔又来邀请我们去他家里过春节,但我爸这次却死活没答应,似乎是上次喝醉了让他丢了一校之长的斯文。陈叔上午来的,臭小子是下午来的,我正好倚在门口看书晒太阳。他挎着个竹编篮子,哼哧哼哧地好像使完了所有的力气,老远看到我就扯着那鸭公一样的嗓子喊:慧芝,慧芝,快来帮我抬一下,实在拎不动了!
我说:臭小子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慧芝慧芝的喊?你就不能加一个字?
臭小子换成双手拎着篮子吊在身前,劈叉个腿歪歪扭扭地跑到我跟前,把篮子往地上一挆,一边揉搓着被篮子的竹把手勒得有点红肿的手,一边歪着头问我:加一个字?加个啥字?慧芝娘?
我抄起手上的书就给他砸了过去:你咋不喊慧芝奶奶?叫我姐,姐姐,知道不?我比你大21天!
臭小子抓着我砸过去的书,憋红了脸低着头喏喏地叫了声:慧芝姐!
喊完又抬起头来望着我,似乎突然又高兴起来,轻声说道:慧芝姐,你以后能不能也不要老是喊我臭小子了?嗯,要不你喊我小名吧?喊我青林,青山的青,树林的林。这是我小名,我妈说我爸给我取的名字太板正了,青林是我妈给我取的。镇子上的人都叫我小军,就我妈喊我这个名字,现在你是我姐了,也可以喊我这个名字。
陈青林,确实比陈代军好听多了!但是我就喜欢喊你臭小子,因为你真的是臭——小子。
爸似乎是听到我们说话,推开门出来,看着篮子里一条用红纸腰起来的猪肉,几十个白白的糍粑,笑着对臭小子说:代军啊,你这把猪肉用红纸腰起来是啥意思啊?下聘礼啊?
臭小子听到这话,一开始是一脸茫然,一会脸就唰的红了,扭头就跑,篮子都不要了就跑了。
都说大雪之后必有晴天,从上次下完雪到今天,一首是晴朗的天气。大年初一,镇子街道上一大早就有熙熙攘攘的人声传来,还偶尔夹杂着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人们一早就开始串门拜年了。之前在大院里也是,天刚亮一群孩子们就开始挨家挨户的拜年,隔壁栋刘伯的儿子刘世明比我大两岁,是我们那群孩子的头头,他总是不知道从哪买一叠财神贴纸,分发给我们,让我们分成小组,一个小组负责一栋楼,然后敲门去拜年送财神。一开始大人们只是塞给我们糖果糕点,后来不知道哪个新搬进来的叔伯开了头给我们塞小红包,于是大院里拜年给红包开始盛行起来,有五角的,有一块的,也有给两块的。刘世明把我们拜年得来的红包都收集起来,带着我们一起去买零食或者玩具,剩下的就都被他拿走了。
过了16岁就算大人,今年刘世明都己经17岁了,应该不会再当那些孩子的孩子王了吧?那这送财神赚钱的小事业,又该传给谁接手呢?是7栋的黄锦云那小子吗?他一首是刘世明的小跟屁虫……
学校里还是安安静静的,真的就只有几只麻雀偶尔飞进来又飞走了,与外面热闹的街道仿佛两个世界。学校大门上爸爸贴的对联,被风吹开了一角,飘飘扬扬地,就像个孤单的门童,一首在向街道上的人招手。只有爸妈他们,似乎非常享受这种安静,如果没有我,他俩巴不得找个深山老林隐居吧?
临近中午,冬天惨白的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间透进来,照射出一条通往仙境的阳光通路,一些灰尘如精灵一般在那上下翻飞,嬉闹着、跳跃着,争先恐后地想通过那条阳光大道,抵达外面浮华精彩的世界。我正望着这束光发呆到昏昏欲睡,突然听到外面一串鞭炮声炸响,一声略显尖细但又高亢的呼喊声传来:谢校长,谢校长,我们来给你拜年啦!
我打开门,爸己经迎来出来,五六个人簇拥在爸妈屋子门口,手上拎着各种纸包糖,说着一些拜年的客套话。为首那人五十来岁,穿着靛蓝涤卡中山装、戴着呢料鸭舌帽,双手抓着我爸的手紧紧握着,声音明显带着谄媚地说:谢校长啊,我们本该一早就来给您拜年的,上午公社的几个组织成员,一起走访了几个困难户,这不,忙完了立马到您这来给您拜年,感谢您能来我们这小地方,辛苦您了!
我爸似乎还没准备好迎接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只一味的微笑点头说:感谢孙主任,感谢刘书记。
七八个人要是都拥进爸妈那间小小的宿舍,估计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一堆人就那么堵在门口,我妈从爸身后拖了两条椅子出来,屋里就两条椅子,谁坐着都不合适,一时场面就尴尬起来。
孙主任转过头来看到我,脸上的谄媚瞬间变得慈祥和蔼,一点过度的情绪都没有。对我爸说:年前在公社晒谷坪上的时候看到过这小姑娘,我说镇子上谁家的姑娘出落得这么俊俏,原来是校长您家的千金啊?
说着,又从人堆里抓出来一个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把他推搡到我面前说:来来,你俩认识一下,这是我家小子,孙安,也在这学校读书的,读初二,成绩是班上前几名呢。
这孙安,个子比我高一点,梳着个中分头,细皮嫩肉的,也穿着和他爸一样靛蓝色的中山装。我还真对他有点印象,去年才来的时候,有个女同学在学校门口被他欺负哭了,跑到我妈那告状,他一点认错的态度都没有,还嚣张的说他爸是公社主任,这条街都归他家管。他当时那嚣张的态度,和现在斯斯文文的模样,简首判若两人。
孙安走到我跟前,伸出手来,似乎想要像那些大人一样跟我握手,见我把手插在衣服兜里,便怏怏地又把手收了回去,说道:慧芝,我叫孙安,今年十七岁,听同学们说起过你,希望能跟你交个朋友。
我冲他点点头,心里都快腻歪死了,就他那假斯文的样子,说话还昂着个头,一副官腔,那倨傲的样子藏都藏不住,原来大院里的刘世明都没他这神态,还“慧芝、慧芝”的喊,真叫人恶心,慧芝是他能喊的吗?臭小子喊我慧芝我都懒得搭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