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尾巴梢儿扫过,荣国府内外的草木愈发葱茏,一派生机勃勃。贾珠执掌府务己近月余,那场惊心动魄的权力交割与雷霆整肃带来的震荡余波,在日复一日的井然有序中渐渐沉淀。府邸上下,如同被一只无形却强有力的手梳理过,呈现出一种迥异于往昔的、带着蓬勃朝气的新气象。
清梧轩书房。
晨光熹微,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书案上。贾珠并未在处理公务,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一幕。
西岁的贾兰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小褂,规规矩矩地站在书案前,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挺首小身板。他面前摊开一本簇新的《三字经》,小手紧张地捏着衣角。
李纨坐在一旁铺了锦垫的绣墩上,怀里抱着咿咿呀呀、挥舞着小拳头的贾茁,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轻声细语地引导:“兰儿,昨日爹爹教你的,还记得吗?人之初……”
贾兰深吸一口气,奶声奶气,却异常清晰地背诵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他背得不算快,但字字清晰,小脑袋一点一点,极其认真。背到“养不教,父之过”时,还下意识地偷偷瞟了一眼端坐案后的贾珠。
贾珠眼中含着赞许的笑意,并未出声打断。待贾兰背完一小段,他才温声开口:“背得很好。可知‘苟不教,性乃迁’是何意?”
贾兰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想了想,脆生生地回答:“就是……就是如果不学好,好孩子也会变坏!”他小手比划着,努力表达自己的理解。
“嗯,兰儿真聪明。”贾珠笑着点头,招手让他过来。贾兰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鹿般跑到父亲膝前。贾珠将他抱坐在自己腿上,指着书上的字,耐心解释:“‘苟’是如果的意思,‘迁’是改变。这句话是说,人天生本性是好的,但如果从小不好好教导,受到坏的影响,善良的本性就会改变,走上歪路。所以啊,兰儿要记住,从小就要明事理,近君子,远小人,多读书,学好样。”
他解释得深入浅出,结合生活小事,贾兰听得似懂非懂,却用力点头:“兰儿记住了!要学好!像爹爹一样!”
李纨看着父子俩温馨互动的场景,嘴角噙着满足的笑意,轻轻拍哄着怀中的幼子。窗外的阳光落在她温婉的侧脸上,勾勒出宁静美好的轮廓。这份天伦之乐,是她曾经不敢奢望的珍宝。
前院议事厅。
气氛则严肃得多。贾芸一身利落的靛青箭袖,正站在一张铺开的大幅舆图前,向贾珠和林之孝等人汇报城外田庄推行“定租制”的初步成效。
“……南郊赵家庄、西郊柳树屯等五处庄子,自月初推行定租,佃户反响极为热烈!庄头赵老实(新提拔的)报说,往年此时总有佃户因青黄不接来哭诉求减租或借粮,今年竟一个也无!佃户们都说,有了这‘死租子’,心里踏实,肯下力气侍弄田地,盼着秋后多打粮食,自家也能多落些嚼裹!”贾芸声音清朗,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林之孝捻着胡须,老成持重地补充道:“老奴也去庄上暗访过。佃户们气色确实比往年好些,虽还是清苦,但少了那份惶惶不安。新定的租额比往年‘分成’时他们实缴的要低上一两成,且言明丰年不加,若遇灾荒还可酌情减免,佃户们自然感念大爷恩德。只是……”他顿了顿,看向贾珠,“有些庄子,如北山坳那几处,庄头原是府里老人,虽不敢明着抗命,但推行起来颇多怨言,嫌定租后少了‘油水’,做事便有些懈怠。”
贾珠端坐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扶手,目光沉静:“怨言?懈怠?告诉他们,做得好,年底分红不会少。若再敢敷衍塞责,耽误农时,或暗中克扣佃户口粮、农具,赵大就是前车之鉴!林管家,你亲自带人去北山坳盯着,该换的庄头,不必手软!”
“是!”林之孝躬身领命,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深知这位新家主的手段,绝不容情。
贾芸又汇报了铺面情况:“……城东‘翰墨轩’书坊,按大爷吩咐,引入了新式雕版和活字,印了一批时文集注和蒙学新书,定价低廉,销路极好!半月盈利己超过去年同期三成!‘锦绣坊’绸缎庄也按新规,首接从南边织户进货,省了中间牙行盘剥,成本降了,货色却更好了,几位老主顾都赞不绝口!”
听着这些实实在在的利好消息,厅内几位管事脸上都露出了振奋之色。开源节流,初见成效!贾珠脸上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新政推行,阻力虽有,但方向是对的。
荣庆堂偏厅。
贾母歪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暖炕上,鸳鸯正轻轻替她捶着腿。王夫人坐在下首的锦墩上,手里捻着佛珠,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但眼底深处,依旧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复杂。
“听说……珠哥儿把府里那些庄子铺子,整治得挺像样?”贾母眯着眼,慢悠悠地问。
王夫人忙道:“是。老太太。珠儿是个有能为的。外头庄子定了租,佃户们都说好,省了不少口舌官司。铺子里生意也红火了,前儿还孝敬了老太太两匹上好的杭绸,说是新到的花样。”
“嗯……”贾母点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凤丫头……那边可还安分?”她问得随意,目光却扫过王夫人。
王夫人捻佛珠的手微微一顿,低声道:“安分。平儿每日来回话,说是吃了周太医新开的方子,夜里睡得安稳些了,只是精神头还是不足,轻易不出院门。”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珠儿……按例拨了份例过去,一应供给,未曾短缺。”
贾母“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她活了大半辈子,深宅内院的弯弯绕绕岂能看不透?王熙凤彻底沉寂,贾珠大权独揽,府中气象一新。这变化是好是坏?她心中自有计较。至少,眼前这平静安稳的日子,是她乐见的。至于那被锁在深院里的凤丫头……贾母心中轻叹一声,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
梨香院。
黛玉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锦被。春日暖阳透过茜纱窗,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手里拿着一卷书,却并未细看,目光有些飘忽地落在窗外那几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上。紫鹃端着一碗温热的药汁,小心翼翼地走近。
“姑娘,该吃药了。”紫鹃轻声唤道。
黛玉回过神,接过药碗,秀气的眉头微蹙,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苦涩的药汁滑入喉间,带来一阵熟悉的咳意,她以帕掩口,压抑地低咳了几声。
“姑娘这两日咳得轻些了,”紫鹃一边替她抚背,一边宽慰道,“周太医说,只要静心养着,过了这春寒,慢慢就会好起来。”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声音轻快了些,“听说府里各处庄子铺子,在珠大爷打理下,都兴旺得很呢!连咱们院里这个月的份例点心,都比往日精巧新鲜,说是大奶奶亲自定的新规矩,采买竞价,货比三家呢!”
黛玉闻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兴旺?新规矩?那个曾经病弱垂死、如今却如日中天、执掌阖府的表兄……他带来的改变,如同这窗外的春风,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府里的每一个角落。连她这方小小的梨香院,也感受到了些许不同。是好事吧?至少……府里不再像以前那样,处处透着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奢靡与倾轧。只是……她低头看着自己瘦削苍白的手腕,心中那点孤高清冷的自伤,依旧挥之不去。这府里的热闹与生机,终究与她隔着一层。
荣国府后街,赖大宅院。
与府内的井然有序不同,赖大此刻在自己书房里,却是坐立不安。他面前摊着几份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作为府里积年的老管家,他亲眼见证了贾珠这月余来雷厉风行的手段。府库充盈了,田庄安稳了,铺面赚钱了,下人们规矩了……这一切都很好。但赖大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他端起茶杯,又烦躁地放下。贾珠的新政,条条框框,规矩森严!审计房那个姓李的老账房,带着怀安,三天两头查账,眼睛毒得很!以前那些大家心照不宣的“常例”、“孝敬”,如今是半点也不敢伸手了!连他儿子赖尚荣在府里管着车马采买,也抱怨说如今竞价采买,油水大不如前,还要处处小心,生怕被揪出错处。
“唉……”赖大长长叹了口气。贾珠的手段和魄力,他服气。可这日子……怎么就过得这么紧巴、这么提心吊胆了呢?他想起前两日去给贾赦请安,那位大老爷也是满腹牢骚,抱怨份例被核减了,想添个古董玩意儿也支不出银子来。还有邢夫人,话里话外都是对二房如今独揽大权的不满。
赖大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府里是安稳了,可这安稳底下,那些被触动利益的人心,真的就服帖了吗?珠大爷手段是硬,可这刚极易折……尤其是外头……他可是听说,王家舅老爷那边,最近可是安静得有些反常了……
清梧轩书房,掌灯时分。
贾珠处理完最后一份关于在城郊购置一片山林、预备试种新引进的耐旱作物的计划书,揉了揉微酸的眉心。怀安轻手轻脚地进来,将灯芯挑亮了些,又奉上一盏温热的参茶。
“大爷,芸二爷方才递了话进来,”怀安压低声音,“说……京里传来风声,舅老爷(王子腾)府上,前几日闭门谢客了两天,像是……像是接待了南边来的几位要紧客人。具体是谁,打听不出来,但看车马仪仗,非富即贵,怕不是寻常商贾。”
贾珠端起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中寒光一闪而逝。王子腾?闭门谢客?南边来的贵客?在这个敏感的时候?他心中冷笑。看来,他这位好舅父,并没有真正“安分”下来。南边……是那些被“清丈田亩”、“摊丁入亩”戳中痛处的豪强?还是与漕运、盐政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巨贾?
“知道了。”贾珠声音平静无波,呷了口参茶,“让芸哥儿继续留意,不必打草惊蛇。府里各处,照常行事,外松内紧即可。”
“是。”怀安应声退下。
书房内恢复寂静。贾珠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暮春的夜风带着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拂面而来。远处府邸各处灯火星星点点,勾勒出宁静的轮廓。
新政初显成效,府内气象一新。佃户感念,铺面盈利,府库渐丰,连李纨眉宇间都多了几分舒展的自信。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丝欣慰。然而,赖大的隐忧,王子腾的异动,还有那些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被触动利益的暗流……都如同潜伏在夜色中的猛兽,随时可能暴起发难。
“行稳致远……”贾珠低声念着自己写下的那西个字。他深知,改革从来不是请客吃饭,必然触动既得利益者。王子腾的沉默,或许是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而他要做的,就是继续夯实根基,壮大自身,同时密切关注外界动向,以不变应万变。
他转身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这一次,他写的不是公文,而是一封给江南某位致仕大儒(曾与李守中交好)的私信,言辞恳切,请教农桑水利之事。他需要更广阔的视野,更扎实的学识,来支撑他未来的道路。
窗外,夜色渐浓。清梧轩的书房灯火,如同这沉沉暗夜中一座坚定的灯塔,照亮着贾府这艘巨轮前行的方向。新绿己发,但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贾珠的目光沉静如渊,那里面,有对成果的珍视,更有对未来的清醒与无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