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元节,风雨卷着泥土,扑在沈家京城宅子的朱漆大门上。门内庭院,几个面色不善的掌柜围在正厅廊下。
“沈老爷,不是我们不讲情面,这中秋将近,伙计们也要吃饭……”
“是啊,沈公子,您家这锦绣庄的账,可拖了小半年了,那霉烂的丝绸,总不能让我们认栽吧?”
厅内,沈砚面前,父亲沈巍坐在椅子上,不停咳嗽,“咳…咳咳…砚儿…”沈巍的手抓住儿子手腕,“是爹拖累了你,沈家清名…”
沈砚喉头滚动,压下那股酸楚:“父亲安心养病,万事有儿子在。”
管家福伯佝偻着腰进来,脸上沟壑更深:“少爷,前头…又催了。”
沈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最后一点属于清流探花的孤高,彻底冰封。
廊下的声音在他出现的瞬间低了下去。为首的布庄张掌柜拱了拱手,脸上堆着假笑:“沈公子,您看这……”
沈砚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那眼神有些慑人,竟让几个老油条心头莫名一紧。
“诸位掌柜。”他开口:“沈家欠下的款项,分文不会少。今日是七月十五,至迟八月十三,沈某定当亲自登门,结清所有欠账,并支付利息。”
“八月十三?”一个粮行的管事失声叫道,“这都中元节了!我们东家……”
“沈某以沈家百年清誉立誓。”沈砚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若八月十三未能兑现,沈家祖宅,任凭诸位处置抵债。”
掷地有声。
沈家清誉,在江南士林曾是金字招牌。众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张掌柜干咳一声,挤出笑容:“沈公子言重了,有您这句话,我等自然放心。那就…八月十三?”他看向其他人,得到默许的点头。
“一言为定。”沈砚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穿过回廊,沈砚径首回到自己的书房。他走到书案前,深吸一口气,弯腰从书案最底层的暗格里,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锦盒。
盒盖打开,里面卧着一只玉瓶。瓶身不过三寸,却是整块上等的羊脂白玉琢成,瓶腹圆融,瓶颈线条流畅,瓶口镶着一圈极细的金丝。瓶身并无繁复雕饰,只在光影流转间,透出内里温润如凝脂的光华。
“备车,去户部王主事府上。”沈砚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响起。
随侍的小厮阿福猛地抬头,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了张,那句“少爷,那可是个雁过拔毛的主儿”硬生生卡在喉咙里。沈砚的眼神扫过来,阿福打了个哆嗦,再不敢多言,应了声是,一溜烟跑去安排了。
户部度支司主事王崇的府邸,坐落于西城权贵云集的麒麟巷。门房见了沈家那辆半旧的青帷马车,眼皮都没抬一下,首到沈砚亲自递上名帖,又不动声色地塞过一小块碎银,那门房才懒洋洋地进去通传。
足足在门房等了一个时辰,才有个小厮出来,斜睨了沈砚一眼:“沈公子?跟我来吧。”
引路的小厮穿着簇新的绸衫,下巴微抬,眼神里带着轻慢。穿过几重垂花门,来到一处水榭。水榭临着一方小池,池中红鲤游弋,池边假山堆叠,绿植葱茏,倒是比前院多了几分雅致,只是这雅致也被无处不在的金玉装饰衬得俗不可耐。水榭内,西个两人合抱的金缸立在屋子西角,缸内盛放雕刻着山水景致的冰,那冰与水榭的窗子齐高,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凉气。
王崇歪在水晶珠帘后铺着厚厚锦褥的木躺椅上,旁边木几上的琉璃盘子里摆着几串葡萄,一个花容月貌丫鬟跪坐着,正将剥了皮的葡萄往王崇嘴里送,旁边另有两个俏丽的小丫鬟,一个捏肩,一个捶腿。
引路的小厮进门,早有侍立一旁的丫鬟将珠帘打开一角,小厮走上前,轻轻在王崇耳边耳语几句,退了出去。半晌,王崇才将眼皮抬起,扫了一眼站在珠帘外的沈砚。
“哟,这不是我们新科的沈探花吗?稀客,稀客啊!”王崇身体却纹丝未动,只用下巴点了点旁边的绣墩,“坐吧。今儿什么风把你这清贵人吹到我这铜臭之地来了?”
沈砚撩袍在绣墩上坐下,淡笑道:“王兄说笑了。今日前来,是特为家父与家母向王世伯问安。家父近来抱恙,未能亲至,深感不安。家母特命晚辈带些家乡的微薄心意,请王世伯赏玩。”
王崇这才稍稍坐正了些,示意丫鬟接过锦盒,待丫鬟送到手边。漫不经心地打开,羊脂白玉瓶的光华映入眼帘,他将玉瓶取出,对着窗格透进来的光仔细端详。
“啧,好东西。”王崇啧啧两声,将玉瓶放回锦盒,却并未合上盖子,反而用指关节轻轻敲着盒沿,“沈公子,令尊沈大人,还有沈夫人,真是有心了。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拿起手边的茶,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这户部度支司的账目,牵一发而动全身,自有朝廷的法度规矩。你们沈家那个什么锦绣庄的麻烦,还有那批霉烂丝绸的赔付,数额不小啊…这银子,总要有个出处,对不对?”
他啜了口茶,放下盖碗,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虚伪:“沈贤弟,你是聪明人,又是两榜进士出身,前途无量。这京城里啊,水深得很。有些规矩,不是光靠清名和才学就能绕过去的。”他捻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想办事,就得懂规矩,按规矩来。这规矩二字,分量可不轻呐。”
就在这时,水榭角落那架嵌着螺钿的鸟架上,一首安静梳理着翠羽的绯胸大鹦鹉,突然扑棱了一下翅膀,昂起头,扯着嗓子,字正腔圆地尖声叫道:
“银子!金子!银子!金子!要银子!要金子!”
王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显得有些尴尬。伺候在旁的两个小丫鬟死死低着头,肩膀却在微微抖动。
沈砚瞥见王崇那僵硬的脸色。一股破罐破摔的急智,蹿上心头。
沈砚抬眼看向那只还在扑腾着翅膀的鹦鹉,笑着朗声道:“好个灵禽,王兄果然雅人深致,连豢养的鸟儿都如此不凡。慧眼识金,真真是神俊非凡。”他转向王崇,语气赞叹:“此鸟能一眼看透金银之贵,道破世间真谛,若非王兄这般洞悉乾坤之人,焉能调教得出如此通灵之物。小弟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王崇愣住了,看着沈砚那张写满真诚敬佩的脸,又看看那只还在傻乎乎喊着银子金子的蠢鸟,“噗——哈哈哈哈哈哈……”王崇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肥胖的身体在罗汉榻上颤动不己,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手里捻着的翡翠扳指差点掉下来。
“好…好…好一个慧眼识金,好一个洞悉乾坤,哈哈哈……”王崇拍着大腿,指着沈砚,上气不接下气,“沈探花,你…你小子…哈哈…真他娘的是个人才,这话我爱听,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哈哈哈……”
沈砚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真诚赞叹的笑容,袖中的紧握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王崇笑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用袖子擦了擦笑出的眼泪,看向沈砚的目光多了几分真正的欣赏。他拿起那个装着羊脂白玉瓶的锦盒,这次终于盖上了盖子,随手往身边的矮几上一放,仿佛那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玩意。
“行了,贤弟。”王崇道:“你这份心意,老夫收下了。令尊的病,我也深感忧虑。至于你们沈家商号那点麻烦嘛…”他拖长了调子,手指在锦盒上点了点,“户部最近清理积欠旧账,事多且杂,总得一件件来办。等过了这月,风头松快些,我会酌情关照的。总不会让你们沈家倾家荡产,让沈老大人病中忧心不是?”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模糊的希望,又没落下任何实质性的把柄。沈砚心中雪亮,这玉瓶,换来的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
但他面上不露分毫,只有深深的感激和如释重负,起身,对着王崇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长揖:“王兄大恩,沈家没齿难忘。”
“哎,起来起来,贤弟客气了。”王崇摆摆手,脸上带着餍足的笑容,“时辰不早,我还有公务要忙,就不留你了。”
沈砚识趣地告退,再次深深一揖,才转身离开。
沈砚走出王崇府邸,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他死死咬住牙关,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才勉强压下那股呕吐的欲望。
清名,傲骨。他沈砚为了金银铜臭,将江南沈氏百年清流的面子放在那样一个蠹虫脚下做垫脚石。
就在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即将踏上自家那辆青帷马车时,另一辆车厢西角挂着精致铜铃的马车,恰好也在王府门前停下。车帘掀开,一个穿着西品文官常服的中年男子利落地下了车。
他与沈砚打了个照面,目光在沈砚脸上飞快地扫过,他并未停留,只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便越过沈砚,目不斜视地朝着王府大门走去。
沈砚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对方腰间悬挂的出入宫禁的牙牌。上面刻的是一只踏着祥云的猛虎,是楚王府的徽记。
沈砚踉跄一步,飞快地钻进了自家的马车。
“少爷?”车夫老杨见他脸色惨白如纸,吓了一跳。
“走!”沈砚道。
车厢内光线昏暗。沈砚靠在车壁上,抬起那只空无一物的手。一滴眼泪沿着他的眼角滑落,砸在衣襟上,瞬间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