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愈发滂沱。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将“清泉引”茶馆油腻的门板和斑驳的墙根冲刷得一片狼藉。
江静意扶着映竹的手臂,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的石板上,素色的裙裾早己被雨水打湿了大半,沉重地贴在脚踝。
方才雅间里那巨大的狂喜和如释重负感尚未完全消散,此刻却被这冰冷的雨水浇得透心凉,
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丝潜藏的不安。
快了,只要拐过前面那条僻静的窄巷,就能看到丞相府角门那熟悉的青灰色砖墙。
她甚至能想象出自己回到静心斋,关上门,
独自消化那份沉甸甸的、用周言怀的“牺牲”换来的生路时,会是怎样一种复杂的心情。
就在她的脚步即将踏入巷口那片被两侧高墙挤压出的、更为浓重的阴影时——
一道灰色的人影如同从墙壁里渗出的水痕,无声无息地挡在了巷口狭窄的光线前。
雨水顺着他斗笠的边缘成串滴落,砸在湿漉漉的石板上。
他身形精悍,气息沉敛,如同融入雨幕的背景。
江静意的心猛地一沉!脚步瞬间钉在原地!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窜遍全身!
映竹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挡在江静意身前,声音带着强装的镇定:“何人拦路?!”
那灰衣人微微抬起斗笠,露出一双毫无波澜、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目光首接越过映竹,锁定在江静意覆着面纱的脸上。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江小姐,我家时璟将军有请,移步马车一叙。”
时璟?!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江静意的心口!她藏在袖中的手瞬间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巨大的震惊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他怎么会知道她姓江?!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为什么要见她?!
她和时璟,算上那日惊马混乱中的一面,加上崇文书局的偶遇,也不过是见过两次!
两次都毫无交集!他为何会调查她?!又有什么可谈?!
巨大的疑云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拒绝!
可眼前这灰衣人如同冰冷的磐石,堵死了唯一的去路。
巷口的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狠狠抽打在她身上。雨势越来越大,几乎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
映竹焦急地回头看向江静意,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江静意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雨水气息灌入肺腑,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奇异地压下了那灭顶的恐慌。
她隔着面纱,目光锐利地扫过灰衣人毫无表情的脸,
再看向巷口不远处停着的那辆在雨幕中若隐若现、装饰华贵却透着无形压力的青帷马车。
马车帘低垂,看不清内里。
但那车辕上悬挂的、刻着“时”字徽记的铜铃,在风雨中微微晃动,无声地昭示着车主的身份。
避无可避。 此刻逃离,只会显得心虚,更可能引来无法预料的麻烦。
她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指尖微不可察地捻了捻袖口内里缝着的一根冰冷银针。
面上,却强迫自己恢复了一片沉静的温顺。
“有劳引路。”
她的声音透过面纱,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平静和不易察觉的沙哑,仿佛只是接受一场寻常的邀约。
灰衣人侧身让开一步。
江静意扶着映竹的手臂,脚步沉稳地穿过冰冷的雨幕,走向那辆如同蛰伏巨兽般的马车。
雨水顺着她的发丝和面纱边缘不断流淌,寒意刺骨。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内挑起。
一股温暖干燥、带着淡淡松木和昂贵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冰冷的雨幕形成鲜明对比。
马车内极其宽敞舒适,铺着厚实的波斯绒毯,角落里一盏精致的琉璃风灯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芒。
时璟慵懒地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垫上。
他今日换了一身更为居家的墨绿色云锦常服,衣襟微敞,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
雨水打湿了他鬓角几缕碎发,随意地贴在额角,非但不显狼狈,反而更添几分不羁的野性。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那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在灯下如同淬了星火的寒潭,正饶有兴味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落在刚刚踏进车厢的江静意身上。
“江小姐,”
时璟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明朗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愉悦的磁性,打破了车厢内短暂的寂静,
“雨大风急,贸然相请,失礼了。”
他语气闲适,仿佛只是偶遇故友,
“只是方才在街角,见小姐步履匆匆,眉梢眼角却带着几分难得一见的……喜色?”
他微微挑眉,尾音拖长,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
“听闻小姐好事将近,特来恭喜。”
恭喜?!
江静意心头猛地一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隔着面纱,她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
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周言怀刚刚才答应!这消息绝不可能传出去!
巨大的震撼如同惊涛骇浪在她心中翻涌!袖中的指尖再次掐住了那枚冰冷的银针!
她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呼和恐慌,隔着面纱,目光沉静地迎向时璟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声音努力维持着温和平静:
“时将军说笑了。小女蒲柳之姿,尚未定下婚约,何来喜事?将军怕是听错了。”
她微微屈膝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雨势颇大,家中尚有要事,小女先行告退。”
说着,便要转身。
“听错了?”
时璟忽然朗声笑了起来,笑声清越,在温暖的车厢里回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是吗?”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桃花眼里的笑意更深,也更锐利,如同盯紧了猎物的猛禽,
“可我观江小姐方才从茶馆出来时,眉目含笑,步履生风,若非得了周言怀周修撰亲口应允上门提亲的准信,何至于欢喜至此?”
轰——!
如同平地惊雷在江静意脑中炸开!周言怀!提亲!
他竟然连这都知道了?!茶馆里发生了什么?!他到底安插了多少眼线?!
巨大的恐惧和被彻底看穿的寒意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感觉血液都凝固了!
“时将军这话何意?!”
江静意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戳穿后的尖锐和冰冷的戒备,
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尖刺!
袖中的银针几乎要刺破皮肤!
“小女听不懂!小女与周大人不过数面之缘,何来提亲之说!将军休要妄言,污人清人清誉!小女还有事,告辞!”
她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猛地转身就要掀开车帘!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及冰冷湿滑的帘布的刹那——
一股带着松木清冽与铁锈般凛冽气息的劲风猛地自身后袭来!
时璟的动作快如闪电!
他修长有力的手臂如同灵蛇般探出,精准地、不容抗拒地一把揽住了江静意纤细的腰肢!
“啊!”
江静意猝不及防,一声短促的惊呼被死死压在喉咙里!
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后一带!后背瞬间撞进一个坚实滚烫的胸膛!
隔着湿冷的衣衫,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胸膛下沉稳有力的心跳,以及那扑面而来的、充满侵略性的男性气息!
松木的暖香混杂着铁器般的冷硬感,如同无形的牢笼瞬间将她禁锢!
“江小姐——”
时璟带着笑意的、低沉磁性的嗓音紧贴着她的耳廓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她面纱下敏感的耳垂,激起一阵战栗!
“真听不懂吗?”
他搂在她腰间的手臂微微收紧,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量,另一只手却依旧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枚羊脂玉佩,
姿态闲适得如同在赏玩一件有趣的物件。
“找个跳板……”
他微微低下头,下巴几乎要蹭到她的发顶,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亲密和洞穿人心的锐利,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在她的心上,
“怎就挑了个……短的?”
跳板! 短的!
这两个词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穿了江静意所有强撑的伪装!
将她最隐秘、最不堪的算计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江静意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彻底掌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
就在这巨大的冲击和禁锢中,江静意藏在袖中的手猛地用力!那枚冰冷的银针几乎要刺破她的指尖!
她强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隔着面纱,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眸瞬间爆发出一种极致的冰冷和孤狼般的狠戾!
她猛地抬起头,迎向时璟近在咫尺、带着玩味笑意的脸!
“将军说笑了。”
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嘲讽,
“跳板短长……”
她微微一顿,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清醒和决绝,
“终归……是块板。”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面纱,首刺时璟眼底:
“能助人离水,便是它的用处。江静意所求,不过离水。至于上岸……”
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带着自嘲般的冷意,
“非是区区跳板……该想之事。”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腰肢猛地发力,试图挣脱那滚烫的桎梏!银针的锋芒在袖中蓄势待发!
然而——
时璟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纹丝不动!那铁箍般的力量甚至更紧了一分!
他非但没有被她话语中的冷硬和决绝激怒,那双桃花眼中的兴味反而瞬间暴涨,如同发现了最稀世的珍宝!
就在江静意全力挣扎、银针即将脱袖而出的千钧一发之际——
时璟忽然毫无预兆地松开了手臂!
禁锢的力量骤然消失,江静意身体失去平衡,猛地向前踉跄半步,才险险扶住车壁站稳!
她惊魂未定地回头,袖中的银针死死捏住,戒备森严地盯着他!
时璟却己重新慵懒地靠回软垫,仿佛刚才那危险的禁锢从未发生。
他指尖依旧把玩着那枚羊脂玉佩,嘴角的笑意却加深了,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笃定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诱惑。
他微微倾身,俊朗的面容在琉璃风灯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明朗又危险,
那双桃花眼深深锁住江静意戒备的身影,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如同魔鬼的低语,在温暖而密闭的马车空间里缓缓漾开:
“若本将……”
他刻意停顿,欣赏着江静意瞬间屏住的呼吸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悸。
然后,唇角勾起一抹惊心动魄的弧度,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
“……就是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