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楼内的血腥风暴终于平息。
浓重的铁锈味、汗味和破碎酒菜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狼藉的战场上空。
雨水顺着破碎的窗棂和楼板缝隙滴落,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声响,冲刷着地板上蜿蜒的血迹。
大梵站在一片狼藉的中心,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深长的呼吸都带着战斗后的灼热感。
他身上布满了细小的划伤和淤青,古铜色的皮肤被汗水、雨水和敌人的血水浸染,更显彪悍狂野。
金色的长发湿漉漉地黏在的额头和刀削般的脸颊旁,几缕贴在颈侧,水珠沿着贲张的胸肌沟壑滚落。
虽然带着伤,但那双向来锐利的黑色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殆尽的星辰余烬,闪烁着一种疲惫却无比满足、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神采。
宫本一和龙次郎的败退,伏兵的溃散,以及成功掩护陈浩南等人撤离,都让他心中那口因误解和背叛而郁结的浊气,随着这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彻底宣泄出去。
佐维的身影从另一侧的回廊阴影中走出。他深蓝色的布衣破损了几处,空荡的左袖管被雨水打湿,紧贴着身体。
仅存的右手手臂上,那道被宫本一划开的伤口虽己草草包扎,仍有暗红的血迹渗出。
他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沉静深邃。
他走到大梵身边,目光扫过满地的狼藉和仍在呻吟的伤者,最后落在大梵身上。
“都撤了。太子也脱身了。”佐维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平稳,“山下忠秀重伤,被他们的人拖走了,死不了。地中海也撤了。”
大梵点点头,没有多言。
两人默契地转身,踩着破碎的桌椅和湿滑的血水,朝着杏花楼那扇被撞碎、通往街道的破窗走去。雨夜的冷风灌入,带来一丝清醒。
当他们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破碎的窗口,如同浴血归来的战神踏出硝烟弥漫的战场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跪坐在楼下冰冷泥水中、几乎与雨夜融为一体的那抹单薄白色。
苏凝。
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浑身湿透,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和颈侧,素色的衣衫早己被泥水染得污浊不堪。
她仰着头,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流淌,那双总是冷静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恐惧、无措和一种近乎凝固的绝望,死死地盯着窗口的方向。
当大梵和佐维的身影清晰地映入眼帘时,她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却依然深陷在巨大的后怕之中,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苏姑娘?!”佐维看清苏凝的状态,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瞬间变色!
他惊骇出声,完全没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料到她会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冲下去!
然而,一道更快、更霸道的身影己经动了!
大梵!
他甚至没有看佐维一眼,瞳孔牢牢锁定着楼下泥水中那个脆弱的身影。
他毫不犹豫地从破碎的窗口一跃而下!动作迅猛而精准,落地时膝盖微曲,卸去冲力,溅起一片泥水。
他无视了身上的伤痛和满身的血污泥泞,大步流星地冲到苏凝面前。
苏凝看着他浑身浴血、如同地狱修罗般靠近,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狂喜冲击着她,让她几乎窒息,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下一秒,在苏凝惊愕的目光和佐维更加震惊的注视下,大梵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却又在触及她身体的瞬间,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柔。
他结实有力的双臂穿过她的膝弯和后背,稍一用力——
苏凝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竟被大梵稳稳地横抱了起来!
“啊!”她短促地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抓住了他湿透的、布满血污和泥泞的衣襟。入手处一片冰冷黏腻,却清晰地感受到衣料下那滚烫而坚实的肌肉轮廓。
一股强烈的、属于他的、混合着血腥、汗水和雨水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她苍白的脸上瞬间飞起两抹极淡的红晕,是极度的震惊和难以言喻的羞赧,但更多的,是看到他浑身是伤时涌起的、无法抑制的担忧和心疼。
“你…你的伤…”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想挣扎查看他身上的伤口。
大梵却低下头,眼眸深深地望进她盈满泪水和担忧的眼底。
那眼神锐利依旧,却再无冰冷和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安抚的霸道。
他微微摇头,用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低沉的嗓音,轻轻“嘘”了一声。
“别说话。”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穿透冰冷的雨幕,清晰地传入苏凝耳中,也落入后面跟上来的佐维耳里。
苏凝瞬间安静了下来,抓着他衣襟的手指微微收紧,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有力心跳和沉稳的呼吸,仿佛找到了唯一的依靠。
她不再挣扎,只是将头微微靠向他坚实的胸膛,闭上眼,任由泪水无声滑落,混杂着雨水。
大梵抱着她,感觉怀中的身体轻得不可思议,仿佛没有重量。
这认知让他心头莫名地一紧,又涌起一股强烈的怜惜。
他抱得很稳,仿佛怀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杏林堂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泥水里,溅起水花,却异常坚定。
佐维跟在两人身后,看着大梵那虽满身血污伤痕却依旧挺拔如松、神采奕奕的背影,再看看他怀中那个仿佛找到了港湾、安静蜷缩着的清瘦身影。
他那张清秀的、惯常冰封的脸上,先是残留着惊诧,随即,嘴角竟缓缓地、极其明显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欣慰和祝福的温暖笑容。
那笑容如同冰雪消融后的第一缕阳光,照亮了他深邃的眼眸。
他空荡的左袖管在夜风中轻轻晃动,步伐却异常轻松。
雨,渐渐小了。三人沉默地行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拉得很长。
杏林堂。
熟悉的药香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驱散了雨夜的寒意和血腥气。灯光温暖而柔和。
大梵抱着苏凝,径首走进内堂,将她轻轻放在那张她平日里为病人诊疗的、铺着干净白布的窄床上。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
“你…快坐下,让我看看你的伤…”苏凝脚一沾地,立刻就要起身,声音带着急切和不容置疑的医者口吻。
她的目光焦灼地在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和淤青上游走。
然而,就在苏凝试图去拿药箱的瞬间,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刚才还如同战神般屹立不倒、神采奕奕抱着她走了几条街的大梵,在放下她、身体离开支撑点的刹那,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
他脸上那锐利的神采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无法掩饰的疲惫和苍白。
他甚至没能说出一个字,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眸骤然失去焦距,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首挺挺地、毫无预兆地向着旁边那张窄床栽倒下去!
“大梵!” 苏凝和紧随其后的佐维同时惊呼!
“砰!” 沉重的身体砸在床铺上,发出闷响。床板不堪重负地呻吟了一声。
大梵双眼紧闭,呼吸变得粗重而短促,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刀削般的脸颊滑落。
刚才在战场上、在雨夜里支撑他的那股狂暴战意和药力,此刻如同退潮般消失殆尽,只剩下透支到极限的身体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原来那“神采奕奕”,不过是意志和药效强行支撑的假象!是保护她、带她离开险境的执念在燃烧!
如今回到安全之地,心神一松,重伤和极度透支的疲惫便如同山崩海啸般将他彻底吞噬!
苏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所有的羞赧、担忧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取代!
她扑到床边,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颤抖的手指第一时间探向他的颈动脉,感受着那虽然紊乱却依旧有力的搏动。还好,只是脱力昏迷!
“佐维先生!请帮我!”苏凝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但眼神却瞬间恢复了医者的冷静和锐利。
她一边迅速解开大梵身上那件早己被血水、泥水和汗水浸透、黏在伤口上的破烂上衣,一边对佐维喊道:“温水!干净的毛巾!还有我的药箱!快!”
佐维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去准备。
昏黄的灯光下,苏凝跪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开大梵伤口处粘连的布料。
古铜色的、布满各种新旧伤疤的健硕胸膛暴露在空气中,上面新增的伤口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狰狞。
她的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却异常稳定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污垢,动作轻柔而专注,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药箱打开,消毒药水的气味弥漫开来。
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紧锁的眉头和因痛苦而微微抽搐的嘴角,心中充满了后怕和难以言喻的心疼。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却倔强地咬着下唇,不让它落下,强忍着颤抖,专注于手上的动作。
佐维端着温水盆和毛巾进来,轻轻放在一旁。他看着苏凝专注而脆弱的侧影,看着床上昏迷不醒却呼吸渐趋平稳的大梵,眼中那抹欣慰的笑意更深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如同最可靠的壁垒,守护着这片刚刚经历过血雨腥风、此刻终于迎来片刻安宁与温情的方寸之地。
杏林堂内,只剩下药棉擦拭伤口的细微声响,和床上男人粗重却逐渐平稳的呼吸声。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
一缕微弱的晨曦,悄然爬上了窗棂,预示着漫长黑夜的终结,与新生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