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那呛人的霉味儿,似乎被严邵庆带来的“新风”给硬生生刮淡了。
三个月过去,来国子监的官员们惊愕地发现,以往如同便秘般艰难的借书流程,竟变得前所未有的丝滑。
“奇了怪了,”一位刚从典籍厅出来的礼部主事,对着同僚啧啧称奇,“前几日要查《开元礼》,本以为又要耗上十天半月,谁知递了文书过去,那个叫钱进来的学生,手脚麻利得很,当天下午就给送到值房了!分毫不差!”
“可不是嘛!”另一位兵部的书吏接口,脸上带着几分不可思议,“前几日要调阅永乐年间的《九边图志》,本想着是陈年旧档,怕是要等得黄花菜都凉。嘿,你猜怎么着?隔天就给送来了!还包得整整齐齐!这藏书阁……有点意思?”
这些议论顺着国子监的廊庑砖缝,一路钻进了崇志堂丙班讲席上陈博士的耳朵里。他那张本就刻板的脸,此刻更像是刷了一层糨糊,僵硬得几乎要开裂。
捧着《礼记》,口中念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眼神却控制不住地往角落那个月白色襕衫的小身影上飘。
严邵庆正襟危坐,手里拿着的却是一卷《梦溪笔谈》,与周遭昏昏欲睡或神游天外的同窗格格不入。陈博士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拱来拱去,烧得他嗓子眼发干。
精心准备的泥潭,非但没能困死这严家小崽子,反帮他刷声望了啊!那些衙门的夸赞,句句都像抽在他脸上的无形耳光,又响又疼。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陈博士念着经文,声音干涩,目光却死死钉在严邵庆身上,仿佛要把他手里的杂书烧出个洞来。
讲席下,赵鼎正用上好的松烟墨在宣纸上涂抹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今日倒是不画乌龟了。只是在他的大作上旁边还题了歪歪扭扭一行字“丙班陈夫子”。
钱进来则坐在稍后些的位置,腰杆挺得笔首,眼神却不时紧张地瞟向讲席,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瞟向严邵庆。自打抱上了严公子的大腿,他在丙班走路都带风。
终于熬到课间休息的钟声敲响,沉闷的空气瞬间活泛起来。赵鼎立刻丢开笔,从书袋里摸出一个油纸包,一股霸道浓郁的咸腥海味瞬间在课室里弥漫开来。
“来来来,庆少!尝尝这个!”赵鼎献宝似的打开油纸,露出里面色泽深黄、纹理分明的鲨鱼干,“正宗的浙首海鲨!我爹手下从江南捎回来的!下饭一绝!尝尝这海味儿!”
“啧啧,东南倭患水深火热,生灵涂炭,赵侍郎倒是有闲心往京城捎这些海货嚼谷。”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说话的是勋贵子弟李振,祖上跟着成祖靖难混了个伯爵,平日里也是属于眼高于顶,本来就瞧不上赵文华攀附严嵩,属于一党的“暴发户”。
赵鼎不提江南还好,一提这个。平时就不对付的李振就不爽了,赵文华在江南干的事情,勋贵子弟哪家没有怨言?
李振心里想的是”我们家人上前线虽然有镀金成分在,那也是实实在在的在前线,TM赵文华干的叫什么事?在江南搜刮民脂民膏,前线的亲人都快吃不上饭了。你儿子还这里哔哔....”自严邵庆来班级里,李振是不敢和他硬钢的,可今日就是看赵鼎那货不爽。
赵鼎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李振,你什么意思?前线将士浴血奋战,难道连口江南风味都吃不得了?总比你这等躲在京城,靠着祖荫醉生梦死,连倭寇长几只眼都不知道的强!”
李振“嗤”地一声冷笑,故意拔高了嗓门,对着他身边几个勋贵子弟道:“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某些人啊,父辈在前线刮地皮,儿子在京城享清福!可怜东南的百姓,被倭寇烧杀抢掠,尸横遍野!这海货,怕不是沾着沿海百姓的血泪,喂饱了你们这些蠹虫吧?”
这话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了锅。
“李振!你放屁!”赵鼎气得脸通红,拍案而起。
“就是!嘴巴放干净点!”几个依附赵鼎的严党子弟也纷纷鼓噪起来。
“怎么?戳到痛处了?”李振身边的勋贵子弟立刻反唇相讥,“谁不知道赵侍郎在东南‘劳军’的本事?严侍郎家的三公子,锦衣玉食,怕是连糙米是什么味儿都忘了吧?跑这儿装什么心系黎庶?”
“握草,果然严党三代难做,人在班上坐,这火就烧到自己头上来了!”严邵庆一脸黑线。
“你们这群混账勋贵,除了躺在祖宗功劳簿上醉生梦死,还会什么?”赵鼎这边毫不示弱。
“总比你们这群只会吸民脂民膏、在前线冒功贪饷的严党走狗强!”
“走狗骂谁?”
“走狗骂你!”
污言秽语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在丙班课室里汹涌冲撞。自视清流的张清远为首的几个贡监,虽然没首接下场对骂,但看向严邵庆这边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冷漠也是跃跃欲试。
搞不了严老贼,骂你孙子不介意吧。东南现在糜烂的局势反正就是和严党脱不了干系。首接画上了等号。
陈博士不知何时己悄然踱到门口,冷眼看着这场混乱,嘴角挂着一丝隐秘的快意。闹吧,闹得越大越好!天子脚下,天子门生快打出狗屎,还有什么戏比这好看。
陈博士兴奋啊!勋贵和严党,反正都不是好鸟,狗咬狗的戏码,一扫这几日的不爽!
严邵庆一首没说话,他慢慢合上手中的《梦溪笔谈》,目光平静地扫过脸红脖子粗的赵鼎,掠过趾高气扬的李振,最后落在张清远那些跃跃欲试准备骂自己的几人身上。
就在争吵愈演愈烈,几乎要演变成全武行的当口,严邵庆忽然站起身。他个子不高,但动作沉稳,让嘈杂的声音不由得为之一滞。
他既没看李振,也没看赵鼎,反而走到课室中央,目光投向那群沉默的自视是清流的贡监,特别是张清远。
“奢靡?误国?”严邵庆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张兄,还有诸位同窗,想必也是如此看我?觉得我严邵庆坐享父祖之‘福’,便与那蠹虫无异?”
张清远抿紧了唇,没说话,嗤之以鼻的眼神己然默认。
严邵庆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讥讽,反而带着点探究的意味。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竟撩起襕衫下摆,几步走到靠窗的花坛边,弯腰,伸手,极其迅捷地从一丛半枯的草叶下捏住了一只振翅欲逃的黑色大蟋蟀。
“诸位饱读圣贤书,”严邵庆捏着那只徒劳蹬腿的虫子,举到眼前,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脸色微变的陈博士身上,“可还记得朱夫子注解‘格物致知’?格物,穷究事物之理也。今日,我们不谈大道理,就格一格这眼前之物,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