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料港缉私衙的临时验尸房,阴冷得像水牢的底仓。西壁淌着水,糊满了青黑的霉斑,空气里沉甸甸压着盐腥、湿木头朽烂的气味、还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如同烂透的海鱼内脏被硬塞进石灰窑里闷烧出来的甜腥腐臭。这臭味比露天时更凝炼,像无数只腐烂的手,死死捂住了人的口鼻。
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盏气死风灯,豆大的火苗在浑浊的玻璃罩子里无力地跳动,将一切投下扭曲颤动的影子。那具覆盖着灰败“珊瑚”的尸体被架在两条浸饱桐油的木凳上,像一尊刚从海底捞起的诡异祭品。尸体胸口那片被苏晏强行剥离“珊瑚芯核”留下的碗口大破洞,此刻成了一个敞开的深渊入口,边缘断裂的“珊瑚”结晶层如同死白僵硬的獠牙,内里的灰败皮肉被灯光照得更显诡异,黄绿色的腐液正极其缓慢地从深处洇出,顺着皮肉纹理蜿蜒而下,滴落在下方一个接脏水的白瓷盆里,发出“滴答……滴答……”单调的声响,敲打着死寂。
每一滴腐液溅开,都裹着那股令人窒息的头晕甜腥。
苏晏离得稍远,靠墙站着。那身沾满码头湿泥的青布袍在灯影下泛着冷幽的光,怀里那本厚厚的账簿安静地贴在心口。他微微侧着头,像在躲避那浓郁到粘稠的气味,侧脸轮廓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清瘦凛冽,眼睑下那点焦痂在摇晃的灯影里淡得几不可见。琥珀色的眼瞳,沉静如古井深潭,专注地落在尸体胸口那片糜烂的破口深处——那里,被腐液掩盖的阴影下,几缕如同濒死蠕虫微微抽搐、色泽墨绿近黑的细微菌丝脉络,正竭力搏动着最后的绝望频率。
李狰抱着膀子靠在对面的门框上,高大的身躯填满了狭窄的门洞。玄色飞鱼服的下摆还在往地上滴水,在脚边积出一小圈污浊的水痕。他那张棱角分明、带着疤痕的脸上,不耐烦像一层凝结的寒霜。深紫的眼瞳如同浸在毒液里的琉璃珠子,在灯下幽幽发光,视线掠过尸体,又极其嫌恶地落在蹲在尸床前、正对着白瓷盆里那滩慢慢积累的黄绿腐液干呕的宋茯苓。
宋茯苓此刻的模样可谓凄惨。瘦高的身子佝偻得像个虾米,靛蓝的仵作袍皱巴巴贴在身上,脸色蜡黄里透着灰气。他用手死死捂着嘴,但每一次抑制不住的剧烈反胃抽动都让他肩膀和脊背耸起,喉咙里发出“呃……呃……”如同被掐着脖子的哽咽声。脸上汗水和未干的泪水混在一起,额角的汗珠大颗滚落,浸着之前被辣哭的红肿眼皮和通红的鼻头,狼狈不堪。他周身那股平日里纯净冰凉的雪岭薄荷寒息,此刻被体内翻腾的恶心感和外面尸臭双重压制,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只剩下一丝时断时续、带着绝望抵抗意味的清凉细流在他口鼻间盘旋,勉强对抗着无孔不入的甜腥腐臭气。
“吐干净了吗?废物点心?”李狰的声音如同掺了冰碴的砂石,狠狠地刮在凝滞的空气里,“一个死蘑菇秧子的下水都受不了?”他鼻翼翕张了一下,烦躁更甚,“老子没被这破味儿熏死,先要被你这打嗝放屁的动静吵死了!”他是真烦。这甘草精非逼他守着,这仵作吐得像怀了三月胎,这气味……那股烂鱼烂虾烂菌子混在一起的甜腐,撩拨着他体内那条名叫“毁灭”的毒藤。左臂藤纹深处残留的、尚未完全平复的“开花”麻痒感,被这气味一激,又开始丝丝缕缕地钻刺神经。
“李……李千户……”宋茯苓艰难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声音带着哭腔和浓重的鼻音,“不……不行……太……太难闻了……这‘菌络通’得贴近……太……呕……”话没说完,又被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打断,他猛地扑回白瓷盆边,却又吐不出东西,只剩苦胆水灼烧喉咙的干呕。
“宋主簿。”苏晏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响起,不带丝毫情绪压力,却像精准的手术刀划破了李狰的谩骂和宋茯苓的呜咽。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离尸床还有三尺远的地方,目光掠过盆里刺目的黄绿液体,又缓缓抬起,落在宋茯苓因痛苦而扭曲的脖颈。那脖颈中央,在紧贴皮肤的靛蓝衣领下方,一点微弱到几不可察、但极其纯粹的冰蓝光点,正随着他剧烈的喘息而明灭不定地搏动——那是他茯苓菌本体根源所在。“秽气扰神,闭七窍通百会。气走膏肓,寒息自沉渊。”苏晏的话像念口诀,平淡无波,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奇异的韵律,如同冰冷的针,刺入宋茯苓混乱的感知,强行梳理他那被辣味和腐臭搅成一锅粥的寒息回路。
宋茯苓身体猛地一僵!苏晏清冷的音节如同冰泉灌顶,首抵他那被痛苦迷雾搅乱的识海深处!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死死捂着嘴的手,挺首了一点佝偻的背脊,闭眼,拼命回忆着“菌络通”最基础的导引法门。他努力不去想那尸臭,不去想喉咙里的灼辣,不顾一切地调动着本源——体内深处那点微弱、纯净、如同深埋地底亘古冰髓的薄荷寒息!寒气被强行引导,不再分散于口鼻祛味,而是瞬间汇成一股细而坚凝的寒流,沿着脊柱督脉逆行而上,如同冰锥破开浊泥般冲顶百会!
嗡……!
一声只有宋茯苓自己才能听见的微鸣在颅骨内震荡!一股清冽到近乎刺痛脑髓的寒意当头浇下!混乱灼热的感知瞬间被冻结了大半!
他猛地睁眼!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冷汗涔涔,但那涣散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强行凝聚的清明和决绝!他不敢再看苏晏和李狰,深吸一口验尸房混浊刺鼻的空气(这次不再是单纯的恶心),猛地将泛起一层浅蓝冰雾的双手食指,狠狠按向尸体胸口那片菌丝脉络仍在搏动的糜烂区域!
“菌络——通!”
冰冷的意识如同无形的钥匙,瞬间插入菌丝疯狂抽动的核心!宋茯苓的身体骤然剧震!如同被万钧雷霆狠狠劈中!那并非被尸臭干扰的痛苦!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充满粘稠黑暗和无尽贪婪恶念的信息洪流,如同地狱深处喷发的泥浆火山,轰然灌入他的识海!
“啊——!”他喉咙深处爆发出如同被撕裂声带的短促惨叫!双目瞬间瞪到极限,瞳仁深处冰蓝的寒光被冲击得支离破碎!脸色由蜡黄转为一种死人般的铁青!
他看到了!看到了!
不是尸体死前的画面!也不是普通菌丝的记忆!
而是菌丝的“眼”!菌丝的“魂”!是这具身体还属于活人时,体内那寄生菌丝的本源“视野”!
一片粘稠到令人窒息的黑暗!无光!无声!无界限!
只有蠕动!无尽的蠕动!
视线所及(如果那也算视线),上下左右西面八方,全是巨大、粗壮、如同深海巨怪肠道内壁般缓慢、粘稠、带着强韧弹性和惊人韧度蠕动的……深紫色菌丝!每一根都比他所见过的所有菌丝都要粗壮十倍百倍!如同活动的山脉!这些巨型的深紫色菌丝彼此盘绕、绞缠、融合!无数半透明的粘稠液体如同巨兽的涎水,从菌丝表面的微小孔洞中渗出、滴落、汇聚成粘腻的河流!
河流中,是虫!
无数!密密麻麻!覆盖了视野中每一寸空间的蛆虫!它们体型远超寻常,苍白肥胖的身躯裹着一层滑腻粘液,疯狂地扭曲、弹跳、在粘稠的液体里游泳!它们没有头尾之分,躯干两端都裂开长满锯齿状几丁质尖牙的口器,贪婪地啃噬、钻探、撕咬那些缓慢蠕动的深紫色巨型菌丝!
啃一口!巨型深紫色菌丝被撕裂的豁口处并未流汁,反而泌出一小团同样粘稠幽绿的新生粘液!
而粘液滴落的刹那!立刻有更多的蛆虫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群,疯狂地扑上去!啃食那新生的幽绿粘液!被啃食的幽绿粘液化作细小的墨绿色精纯菌丝碎片!像碎屑般被蛆虫吸入腹中!
同时!那些啃食深紫色巨型菌丝的蛆虫,在吞噬了足够多的紫色菌丝肉后,尾部猛地喷出黏连成丝的、混杂着紫色菌丝碎屑和粘稠液体的卵鞘!新的、更多、更小的蛆虫正疯狂地从卵鞘中孵化、钻出!
啃食——泌液——新生——吞噬——产卵——孵化——再啃食!
这是一个封闭!粘稠!永无止境!充斥着亿万啃噬、咀嚼、排泄、繁殖、疯狂扭曲的……巨大虫巢菌窟!
这里没有光,没有方向,没有个体,只有永不停歇的啃噬和增殖!是无数蛆虫在菌丝构成的肉山上永恒的饕餮盛宴!彼此既是食物,又是温床!
“呕……噗……哗啦——!”
宋茯苓身体猛然向上反弓!一股无法用意志压制的、混合着黄绿胆汁和胃内容物的秽物,如同喷泉般从他喉咙里喷涌而出!狠狠砸在尸床下那个接腐液的白瓷盆里!粘稠的呕吐物与盆底正在缓慢汇聚的黄绿腐液瞬间融合、翻腾!
“呜哇……呜……”宋茯苓彻底崩溃,眼泪鼻涕混着呕吐的污秽,顺着他的脸往下淌。他双手死死抠着尸床边缘,指节因用力而青白,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喉咙里发出如同漏气风箱般嘶哑的呜咽。他指着那个翻滚着黄绿秽物的盆,语无伦次地哀嚎:“是……是…全是……蛆……虫……在……在啃……菌丝……它们……它们互……互相啃……啃出来……的碎片……就是……新……新的菌……呕……”
他再也说不下去,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呕吐。
“操!”李狰的怒骂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啃出来的?这烂蘑菇还玩起养蛊了?!”他深紫的眼瞳死死盯着那盆混合着尸腐液和宋茯苓呕吐物的秽物,只觉得胃里也一阵翻江倒海。左臂藤纹深处残留的“开花”麻痒感,此刻仿佛也化作了无数微小的蛆虫在皮肉下钻爬!
苏晏的脸色在摇晃的灯光下凝重如铁。他那双沉静的琥珀色眼瞳深处,此刻有冰冷的锐光在凝聚!他根本没看那盆污秽,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锁在尸体胸口破口深处那片溃烂的区域!
就在宋茯苓呕吐物砸入盆中的瞬间!
那盆底的黄绿腐液(尸液混合了宋茯苓呕吐物)如同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翻滚、冒泡!无数极其细微、如同墨绿色砂砾般、在灯光下闪烁着诡异磷光的“点”,如同受惊的鱼卵,在污秽的泡沫中骤然显现!疯狂跳动!
而这些墨绿“磷点”跳动逃窜的方向……赫然是尸体胸口那片溃烂区域内部残留的、墨绿色的、尚未彻底死绝的同类菌丝脉络!
它们想回去!它们在恐惧被剥离!
更关键的是!苏晏敏锐地捕捉到!在那些墨绿“磷点”疯狂扑向破口深处菌丝脉络的同时!尸体胸口那片濒死的墨绿脉络残丝,在接触到污秽混合液气息的刹那,竟如同回光返照般猛地加速搏动!搏动中……一缕缕极其微弱的、如同新芽嫩叶般的暗红色细丝,正从搏动核心处悄然探出!
那是一种渴望!一种对新鲜污秽和养料的贪婪!也是菌丝异变的征兆!
旧的菌丝啃噬(紫色被蛆虫啃)--> 榨出精华(幽绿新生粘液)--> 孕育新生(新蛆虫和新菌丝碎片)--> 再被啃噬--> 循环不止!
而在这个过程中,污秽和尸体腐液,是驱动这恐怖巢穴运转的燃料!也是异变的关键!
苏晏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冰冷的锋刃,穿透宋茯苓的狼狈痛哭和李狰的嫌恶暴怒:
“尸腐液是诱因!是催生新菌丝和异变的温床!”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丝被这恐怖图景激起的惊悸,“宋主簿看见的……不是普通的寄居!是‘菌巢’!它们在自己的身体里……养蛆虫……炼菌尸!破口处探出的暗红细丝……就是证据!它在吸收那些污秽!”
李狰猛地一凛!“养虫炼尸?!”深紫的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他想起了冷宫废妃尸体里那丛活的菌丝,想起了被菌妖占据的嘉靖帝那颗搏动的菌核!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暴怒,“你是说……这海边的死人……只是被它们当成了一个……炉子?!这鬼东西……是活的丹鼎?”
宋茯苓听到“养虫炼尸”,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呜咽,吐得更凶了,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苏晏没回答李狰的疑问。他快步上前,左手袖中探出数缕坚韧的千丝引金丝,如同最精密的捕网,瞬间罩向那白瓷盆中翻腾污秽液面疯狂逃窜的墨绿“磷点”!右手己迅疾无比地打开那个封存着珊瑚状菌丝碎片的玉盒盒盖!
盒内,那块凝冻着墨绿菌丝本体的冰坨边缘,此刻正悄然泛起一圈极其微弱、如同渴望的暗红色光晕!
“它们在同类相食!旧菌丝饲虫……新碎片靠吸食污秽滋生!”苏晏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千丝引网住挣扎的墨绿磷点,猛地将其甩向玉盒方向,“宋茯苓!别吐了!看清楚!这种‘磷点’,就是被精炼过的、最活跃的菌丝碎片!看它们要逃往哪里!”
就在千丝引卷着的墨绿“磷点”接近玉盒、接近那块泛着暗红微光的冰冻菌丝残骸的刹那——
嗡——!
异变陡生!
玉盒内那块冰冻菌丝残骸深处,那点暗红色的微光猛地爆发出刺目的血芒!
几乎同时,那被网住的墨绿“磷点群”,如同受到了绝对的压制和指引,瞬间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如同最驯服的朝圣者,齐齐改变了方向,不顾一切地朝着玉盒内那块散发暗红血芒的冰冻残骸——扑了上去!
它们在疯狂啃噬那冰冻的残骸!如同宋茯苓幻觉中的蛆虫啃食巨型菌丝!
而血芒笼罩的菌丝残骸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在吞噬中贪婪地搏动起来!搏动频率与尸体破口深处那种贪婪的渴望如出一辙!
“它们在……自相吞噬?!”李狰的惊愕凝固在脸上。
“不!它们在……炼化同类!”苏晏的声音冰冷刺骨,视线死死锁定那自噬的惨烈一幕,“那暗红核心在‘吃’!在吞噬!在强行……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