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关闭的闷响,如同沉重的棺盖合拢,将体育馆外最后的光亮与喧嚣彻底隔绝。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的昏暗,只有仪表盘幽蓝的冷光,勾勒出胖丁沉默的侧脸和林风瘫在座椅上、毫无生气的轮廓。
榕城深夜的车流在窗外无声流淌,霓虹灯的光带飞速倒退,拉长、模糊,像一场褪色又扭曲的噩梦。右手伤处的剧痛在颠簸中一阵阵袭来,清晰无比,却奇异地被另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麻木覆盖。
林风侧着头,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目光涣散地投向窗外。体育馆巨大的黑色剪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被林立的高楼彻底吞没。
决赛……熄灯了。
他拼尽所有,用血和意志撕开一条通往巅峰的路,却在即将踏足时,被自己残破的身体和冰冷的“不配”二字,硬生生拽回了深渊。
老K最后那毫无波澜的审视目光,像一把淬毒的冰锥,深深扎进心底,释放出彻骨的寒意。那寒意顺着血液蔓延,冻结了西肢百骸,也冻结了所有翻腾的、不甘的、愤怒的情绪。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空茫。
车子平稳地驶入榕城第一医院。急诊大厅刺眼的灯光和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深夜的凄清。胖丁沉默地办好手续,沉默地陪着林风挂号、缴费、拍片。
流程机械而冰冷。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表情严肃地看着刚拍出来的X光片,眉头紧锁。
“指关节骨裂,肌腱严重拉伤撕裂,周围组织水肿感染。”医生指着片子上模糊的阴影和裂隙,语气不容置疑,“必须立刻手术清创缝合,打钢钉固定。再拖下去,感染扩散或者留下永久性功能障碍,这只手就真废了。”
“手术。”胖丁没有任何犹豫,声音斩钉截铁,替林风做了决定。
林风像个提线木偶,被推进冰冷的手术准备室。护士熟练地给他换上病号服,刺眼的无影灯亮起,麻醉师拿着针管靠近。冰凉的消毒棉球擦过皮肤,针尖刺入血管的瞬间,林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放松,小伙子,睡一觉就好了。”麻醉师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安抚。
放松?怎么放松?
意识如同沉入粘稠的墨汁,飞速模糊、下沉。手术室门关闭的轻响,像是最后一丝来自现实世界的联系也被切断。彻底坠入黑暗前,他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体育馆那骤然熄灭的巨大顶灯,看到了老K冰冷如刀的眼神,听到了胖丁那句“破铜烂铁”……
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知到的是无处不在的、沉闷的钝痛。从右手臂蔓延到整个肩膀,如同被沉重的生铁包裹、挤压。然后是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和鼻腔里浓郁的消毒水与药味。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了片刻,才逐渐清晰。
惨白的天花板,惨白的墙壁,惨白的灯光。自己躺在一张同样惨白的病床上,右手臂被厚重的石膏和绷带牢牢固定,吊在胸前,像一具笨拙的刑具。点滴瓶里的药液正以缓慢而恒定的速度,一滴一滴流入他的静脉。
单人病房。很安静。窗外的天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惨淡。是白天了。
决赛……应该开始了吧?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猛地噬咬了他麻木的神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下意识地想动,想坐起来,想找手机,但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稍微一动,右臂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别乱动。”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林风猛地侧过头。胖丁不知何时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份翻开的文件,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看不出任何情绪。
“手术很顺利。”胖丁合上文件,语气像是在汇报一项工作,“清创缝合,打了三根钢钉固定骨裂。感染控制住了。接下来是静养和复健。
医生说,恢复得好,功能不会有大碍。恢复不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风吊着的胳膊,“这只手,以后拿筷子都费劲。”
林风的心猛地一沉。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比……赛……”
胖丁像是没听到他的问题,自顾自地拿起床头柜上一个崭新的保温桶,拧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鸡汤香气瞬间弥漫在冰冷的病房里。
“K教让家里阿姨炖的。”胖丁盛出一小碗金黄的鸡汤,放在床头柜上晾着,动作一丝不苟,“让你补补。费用的事不用操心,K教打过招呼了,用最好的药和护理。”
林风的目光死死盯着胖丁,执拗地重复:“比……赛……”
胖丁终于抬眼看向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DYG打皇朝。”胖丁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刚刚打完第一局。DYG碾压。”
碾压……
两个字,像冰冷的铁块砸进林风死水般的心湖,却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只有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麻木感蔓延开来。
没有他,队伍果然不行吗?他之前的那些挣扎、那些胜利、那些被认可的瞬间,在绝对的碾压面前,是否都成了可笑的泡影?
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脆弱的阴影。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感更加强烈,但他连抬手去够那碗鸡汤的力气都没有。
胖丁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晾得温热的鸡汤端到他嘴边,用勺子舀起一点,动作有些僵硬地递过去。
林风没有拒绝,也没有反应。他像个失去灵魂的躯壳,任由温热的液体滑入干涸的喉咙。鸡汤很香,很鲜,带着家的味道。但落在他空茫的胃里,却激不起半分暖意,反而带来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一碗汤喂完,病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胖丁收拾好东西,站起身。“好好休息。医生说你至少需要绝对静养一周才能尝试下床。复健是后面的事。”他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顿了顿,没有回头,“决赛……看与不看,随你。但记住,K教的话不是儿戏。你这只手,现在是AG的资产。养好它,是你目前唯一的任务。”
门轻轻关上。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病房里只剩下林风一个人,和点滴瓶里单调的、令人窒息的滴答声。
绝对的静养。唯一的任务。
像个被精心保管的、待修的零件。
林风缓缓转过头,目光空洞地看向窗外。惨白的天光透过百叶窗,在冰冷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了,失去了意义。
只有右臂石膏下那持续不断的、沉闷的钝痛,像永不停歇的钟摆,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他尝试着动了动左手的手指,僵硬而迟缓。他又看向被石膏牢牢禁锢、如同不属于自己的右手。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悄然攥紧了他的心脏。
这只手……真的还能恢复如初吗?还能在峡谷里,精准地划过屏幕,操控英雄,打出那些行云流水的操作吗?
如果不能……他还有什么价值?
父亲那如同天文数字般的肝移植费用……老K垫付的医药费……AG的“资产”……他靠什么去偿还?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淹没了口鼻。他闭上眼,将脸埋进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枕头里。身体因为无声的哽咽而微微颤抖。这一次,没有眼泪,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点滴瓶里的药液终于滴尽。护士进来拔针,动作轻柔。林风像个没有知觉的玩偶,任由摆布。护士离开后,病房再次陷入死寂。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暮色西合。病房里没有开灯,光线一点点被黑暗吞噬。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黑暗中,林风被石膏固定住的右手,几根手指,突然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不是剧痛,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如同万蚁噬咬般的麻痒!伴随着一种强烈的、想要挣脱束缚、想要活动起来的本能冲动!
这突如其来的、来自身体内部的强烈信号,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猛地刺穿了林风被绝望和麻木层层包裹的意识!
他猛地睁开眼,在昏暗的光线中,死死盯着自己那只被石膏封印的右手!
麻痒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像无数细小的针在骨头缝里、在撕裂的肌腱深处疯狂地扎刺!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渴望!
渴望活动!渴望掌控!渴望重新连接上那个属于峡谷、属于战场、属于胜利的世界!
这渴望如此原始,如此强烈,如同被强行按入水底的人,在窒息前爆发出最后一丝对空气的疯狂索求!瞬间冲垮了所有冰冷的绝望和自怨自艾!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从林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用左手撑起身体,不顾右臂撕裂般的剧痛,挣扎着半坐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吓人,死死地盯着那只被束缚的右手,胸膛剧烈起伏!
不行!不能就这么认输!不能就这么烂在病床上!这只手必须好起来!必须!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伸出还能活动的左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摸向床头柜。
那里,放着他的手机。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外壳,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感。他费力地将手机勾到近前,用左手笨拙地解锁屏幕。
刺眼的光亮瞬间照亮了他苍白而扭曲的脸。
他无视了所有的未读信息和推送通知,手指颤抖着,点开了那个象征着城市争霸赛决赛的首播APP图标。
加载的圆圈转动着,短暂得如同一个世纪。
屏幕亮起。
画面切入比赛现场。巨大的环形体育馆座无虚席,炫目的灯光疯狂闪烁,震耳欲聋的声浪几乎要冲破屏幕!巨大的电子屏幕上,赫然显示着:
AG超玩会二队 VS DYG青训队
BO5 第二局
比分:0 - 1
AG……二队?
林风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不是DYG打皇朝?是AG二队打DYG?胖丁骗他?!
画面切换,选手特写镜头给到了AG二队的比赛席!
坐在打野位置上的,赫然是——小刀!
那个被老K亲自扫地出门、丢去扫厕所的小刀!此刻正穿着崭新的AG队服,操控着英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狂喜、紧张和报复般快意的扭曲神情!
而坐在他旁边的星辰、夜雨、阿杰,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凝重,操作也显得有些滞涩。
解说激动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难以置信的变阵!AG二队在主力打野凛冬因伤缺阵的绝境下,竟然启用了此前被下放的后备打野小刀!而小刀也不负众望,在上一局使用裴擒虎打出了相当亮眼的前期节奏!
虽然最终遗憾落败,但敢打敢拼的风格赢得了满堂彩!现在第二局开始,AG选择了一套偏后期的阵容,小刀再次拿到擅长的镜!看看他能否延续上一局的火热手感,带领AG扳回一城!”
小刀……镜……
林风感觉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愤怒、屈辱、难以置信……无数激烈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在胸中轰然爆发!胖丁的欺骗!小刀的得意!队友的挣扎!老K的决断!
原来,他不是不可替代的零件。原来,他拼死抢来的位置,随时可以被一个扫厕所的替补顶替!原来,他所谓的“资产”,在俱乐部的利益面前,是如此轻飘飘!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从林风喉咙里挤出!他猛地扬起左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手机砸向对面的墙壁!
“砰——!”
一声巨响!手机屏幕在冰冷的墙壁上炸裂成无数碎片,如同他刚刚被撕扯得粉碎的信念和骄傲!首播画面瞬间消失,病房里重归死寂的黑暗!
只有那被石膏禁锢的右手,在剧烈的情绪冲击下,传来的麻痒和刺痛感,如同地狱的火焰,更加疯狂地灼烧着他的神经!
黑暗中,林风剧烈地喘息着,破碎的手机屏幕碎片散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而惨淡的都市灯火。那点点微光,如同散落在深渊里的、冰冷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