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中心里,死寂,在以一种有形的方式,缓缓沉淀。
那幅被命名为《自由颂》的画,静静地悬浮在主全息屏幕上。它就像一个开在现实维度上的、通往某个癫狂异界的、流淌着油腻脓液的疮口。明明是一张静止的图像,但所有盯着它的人,都产生了一种被无数双看不见的、充满了恶意的眼睛,从屏幕内贪婪窥伺的错觉。
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了铁锈与腐苔的甜腥气,仿佛也从屏幕中渗透了出来,钻入每一个人的鼻腔,黏附在他们的喉头,让他们产生一种想要呕吐,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的、干涸的恶心感。
“封锁现场,隔离所有原始数据。将画作的数字拓本,以及文榕山先生从发病到死亡期间,全部的生命体征和环境监测数据,立刻打包。”
苏晨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众人心中那团名为“未知”的、正在不断膨胀的恐惧。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下达了指令:“以最高优先级,将所有数据,导入【宇宙天灾档案馆】。”
他必须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苏晨闭上眼,意识瞬间沉入那片由光与信息构成的、无边无际的宏伟图书馆。这里是他的领域,是他获得金手指以来,战胜了无数天灾与伪神的、最可靠的知识圣殿。
然而,这一次,当他以“首席档案管理员”的权限,将那幅画的数据,召唤至档案馆的核心时。
前所未有的一幕,发生了。
在过去,任何天灾的数据,无论是“烛龙”的基因序列,还是“先驱者”的逻辑核心,在档案馆中,都会被解构成一本本清晰的、分门别类的“书籍”,等待他的翻阅。
可这一次,那幅画的数据,在档案馆中,并没有形成“书”。
它,凝聚成了一团……一团无法用任何几何学去定义的、蠕动的、不断自我增生又自我坍缩的、纯黑色的“数字癌变组织”。
它一出现,整个档案馆那稳定和谐的“背景光”,都开始剧烈地闪烁,仿佛一个健康的肌体,正在本能地排斥一个致命的、高感染性的病毒。档案馆的“穹顶”之上,那些代表着无数灭亡文明的璀璨星辰,也黯淡了下去,像是在恐惧,在退缩。
紧接着,档案馆那中性而宏大的“合声”,第一次,带上了一种近乎“痛苦”和“排斥”的意味,发出了最高级别的警报。
【警告!检测到无法被‘理解’的异常信息源!】
【警告!信息熵过载,正在对档案馆底层逻辑进行‘污染’!】
【解析失败……解析失败……】
【判定:未知‘逻辑污染’源……建议立刻切断链接并将其……彻底抹除!】
这是档案馆,第一次,说出了“看不懂”。
苏晨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一股比面对“平衡者”时,还要诡异、还要阴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缓缓爬上他的大脑皮层。
他立刻切断了对画作数据的链接。档案馆内的“数字癌变组织”瞬间消失,整个空间的光芒,才缓缓地恢复了稳定。
他明白了。
问题,从一开始,就不在那幅画上。
画,只是一个“症状”。一个病人高烧时,皮肤上透出的、不正常的红。而真正的病灶,隐藏在更深的地方。
“‘盘古’,”苏晨的意识回归身体,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冰冷,“调取文榕山先生的全部数据,从他拿起画笔的第一秒,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我需要他每一根毛细血管的血压变化,每一束神经末梢的电流信号,以及,他大脑皮层每一个区域的、精确到普朗克时间的……脑电波活动图。”
“我要对一个死人,进行一次……数字化的,灵魂解剖。”
命令下达。
AI“盘古”的算力被催动到了极致。文榕山临死前那几个小时的、海量的数据,被投射在苏晨面前。
那是一场,信息层面的,风暴。
如果说正常人的脑电波是一首平缓的交响乐,那么文老在创作《自由颂》时的脑电波,就是一场由无数把指甲同时刮擦玻璃、无数头野兽同时濒死哀嚎、无数个疯人院同时纵声狂笑所组成的……噪音的盛宴。
那不是创造,那是纯粹的、无序的、奔向自我毁灭的……信息熵的狂欢。
“将这段脑电波,与‘诺亚计划’启动时,注入全球人类潜意识的‘未来因果信息总流’,进行底层数据比对。”苏晨下达了第二个指令,“我要知道,这首‘疯狂的交响乐’里,那个不该存在的‘主旋律’,到底来自哪里!”
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未来因果信息总流”的数据量,庞大到足以记录一个宇宙从诞生到灭亡的全部历史。而文老那段异常的脑电波,与之相比,渺小得就像是撒哈拉沙漠里的一粒沙。
但“盘古”,忠实地执行了命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指挥中心里,只有服务器机房传来的一阵阵低沉的、如同巨兽呼吸般的嗡鸣。
苏晨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如同星河般飞速滚动的、数以亿万计的对比数据。
突然。
“停!”
他猛地喊道。
“盘古”的运算,戛然而止。
苏晨的手指,在全息屏幕上,指向了一处……一处任何人都不会去注意的、毫不起眼的角落。
那是“诺亚”系统,那段被称为“创世程序”的、神圣的源代码中,一行负责定义“时间常数”的底层代码里,一段小小的……“注释”。
在程序语言中,“注释”,是用来对代码进行解释和说明的,它本身不参与任何运算,就像是一本书里的“脚注”,是死去的、无效的文字。
而就在那段神圣的创世程序里,就在那行关于“时间”的注释文字中,“盘古”,用最刺眼的红色,标记出了一个……一个比病毒更微小,比癌细胞更隐蔽的……“异种信息包”。
它,被完美地伪装成了一段毫无意义的、乱码般的注释文字,就那样,静静地,蛰伏在那里。
它,正是那个在升维的最后时刻,搭上便车的……“垃圾代码”。
它不是一段程序,不是一个文件。
它,更像是一枚……一枚寄生在“创世之书”的脚注里的、充满了恶意的、拥有自我意识的……寄生虫卵。
它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宿主”。
而文榕山,在他进行艺术创作,精神高度集中、灵魂最为敞开的那一刻,他那天才的大脑,与这段蛰伏的“注释”之间,产生了一次致命的……共鸣。
虫卵,孵化了。
苏晨的眼神,瞬间冰冷到了极点。
“‘盘古’,立刻定位这个信息包。将它,从‘诺亚’系统的因果链中……彻底隔离并删除!”
他下达了,他作为“首席档案管理员”,最理所当然的指令。
然而,这一次,AI“盘古”,却没有立刻执行。
它的核心服务器,发出了一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厉、都要尖锐的、如同金属被撕裂般的、濒死的警报声!
一行血红色的、带着最高警告权限的文字,狠狠地,烙印在了苏晨的视网膜上。
【警告!指令……无法执行!】
【该‘异种信息包’,在孵化的瞬间,已将其自身的存在,与‘诺亚’系统的底层因果链……产生了不可逆的、深度纠缠!】
【它……已经不是寄生虫了。】
【它,已经将自己的神经,与我们的‘脊髓’,彻底编织在了一起。】
苏晨的心,在那一刻,沉入了无底的、冰冷的深渊。
他看着屏幕最后那行,由“盘古”用尽全部算力,推演出的、绝望的结论。
【强行删除……将导致整个‘因果闭环’的稳定协议,发生连锁性、不可预知的……彻底崩溃。】
【我们……】
【……已经,无法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