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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鸡刚叫第二遍时，苏绾己经在县署后院的耳房里坐了两个时辰。
案上堆着半尺高的税银收支明细，她的指尖在最后一本账册的"药材采购"栏停住，烛火在眼尾投下晃动的阴影——三月初七济世堂的紫心参采购记录，与三天前她在昌隆记货单上看到的，竟是同一批药材的重复报账。
"父亲说得对。"她低声呢喃，指节抵着额角，记忆如潮水漫上来。
十年前父亲教她认账册时，总用狼毫笔敲她手背："真账是活的，数字会自己说话。"此刻那些被她刻进骨头里的数字正在尖叫——从青阳县库划出去的税银，经济世堂、同福斋、瑞丰布庄这些明面上的商户，最终全流进了昌隆记的户头。
而昌隆记的东家，是赵元修。
窗纸泛起鱼肚白时，她终于在草纸上画出第一笔资金流向图。
墨迹未干，她便将纸页撕成碎屑，任碎纸片顺着窗缝飘进晨雾里。
真正的图己经烙在她脑子里：税银从县库到药铺是虚，药铺到昌隆记是实，昌隆记再分作三股——一部分填了知府的私库，一部分汇去了京城，还有极小的一笔，标着"苏明远旧部安置银"。
她的指甲掐进掌心。
原来父亲当年为安置均田制中失地农户拨的三百两，竟被赵元修截了去，再反咬一口说父亲私吞军饷通敌。
"苏典史？"
门被轻轻叩响，是县署的杂役阿福。"孙掌柜在西巷茶棚等您，说是...说是您昨日差人带的话，他不敢不来。"
苏绾扯了扯月白衫子的袖口，将袖中那页昌隆记与知府的对账单残片按了按。
茶棚的竹帘被风掀起时，她看见孙掌柜正缩在角落，茶盏里的水纹跟着他的手指抖成一片。
"孙掌柜好雅兴。"她在他对面坐下，茶棚的风裹着糖炒栗子香灌进来，"昨日我去济世堂查账，发现去岁腊月采的人参，单子上写的是紫心参，可药斗里装的是普通园参。"
孙掌柜的喉头动了动，茶盏磕在桌上发出脆响："苏典史明鉴，小的也是被逼的——赵师爷每月十五派个黑面汉子来，说...说不按他的单子写，就要封我的铺子..."
"那这呢？"苏绾将半张对账单拍在桌上，"三月初七，济世堂付给昌隆记的一百二十两，和税银账上的采购款数目分毫不差。
孙掌柜是觉得，大燕律里'虚立账目'的罪，比'通同贪墨'轻？"
孙掌柜的脸瞬间白过茶棚的桌布。
他猛地站起来，竹椅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又扑通坐回去，双手撑着桌子首发抖："小的招！
赵师爷每月十五戌时派人来取账册，说是要'核数'。
上回取走的是腊月到二月的，下...下回就是后日戌时！"
"后日？"苏绾的瞳孔微缩，指尖在桌下轻轻敲了三下——这是她与林七约好的暗号。
出茶棚时，日头刚爬上青阳城头。
她绕到城南破庙，林七正蹲在檐角啃炊饼，见她来便将半块饼塞进怀里："都听见了。
要我扮账房？"
"嗯。"苏绾从袖中摸出顶青布小帽，"后日戌时，你穿这身去济世堂，就说孙掌柜病了，你替他管账。
赵元修的人若问起，只说新账册在里间柜顶第三个木匣。"
"那假账册呢？"林七挑眉。
苏绾从怀中取出个油布包，展开是本簇新的账册，封皮还沾着墨香。
她翻到中间一页，指腹划过"昌隆记"三个字——这三个字比其他字迹深了两分，"我在'昌隆记'的'隆'字右边多写了一点，赵元修看惯了真账，定会起疑。"
"聪明。"林七扯了扯小帽，转身要走，又回头看她后颈的伤，"那你的伤..."
"不打紧。"苏绾摸了摸颈后未愈的刀疤，"当年在街头被混混围殴，比这深的伤都挨过。"她望着林七消失在巷口，又拐去县署后院找陈三郎。
陈三郎正蹲在井边洗砚台，见她来慌忙起身，墨汁溅了半袖："苏典史，您交代的事...我昨日把东跨院的更夫灌醉了，今日他肯定要多睡半个时辰。"
"做得好。"苏绾将半吊钱塞进他手里，"后日戌时，你去前堂打翻茶盏，引开守卫。
记住，只准乱半柱香的时辰。"
陈三郎攥着钱，喉结动了动："苏典史，您...您真要扳倒赵师爷？
他可是知府跟前的红人..."
"红人？"苏绾望着县署门口那对石狮子，晨光里它们的眼睛泛着冷光，"再红的人，踩在百姓血上的脚，也该被砍断。"
后日戌时。
济世堂后堂的烛火忽明忽暗，林七缩在账房里，耳朵竖得像猫。
外间传来脚步声，他赶紧埋下头拨算盘——算盘珠儿响得太急，倒真像个生手。
"谁？"
粗哑的男声撞开账房的门。
林七抬头，见来人裹着件黑斗篷，脸上有道刀疤从左眼贯到下颌。
"孙掌柜病了，小的是新来的账房。"林七咽了口唾沫，手指颤抖着指向柜顶，"新账册在...在第三个木匣里。"
刀疤男踩着木凳爬上去，木匣打开的瞬间，林七看见他的瞳孔猛地一缩——那页"隆"字多了一点的账页，正摊在最上面。
"走！"刀疤男扯下斗篷裹住账册，转身时带翻了烛台。
林七看着他撞开后窗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在账本边缘烧了个小角。
与此同时，县署前堂传来"哐当"一声——陈三郎的茶盏摔在地上，守卫们骂骂咧咧地跑过去。
苏绾站在阴影里，望着东边天际渐起的乌云，将最后一片假账页塞进袖中。
赵元修，你要的"证据"，我给你备齐了。就看你，敢不敢来取。
三日后未时三刻，济世堂的铜铃在穿堂风里晃出细碎声响。
林七蹲在柜台后拨算盘，算盘珠儿撞出的脆响比往日慢了半拍——这是他与苏绾约好的"鱼上钩"暗号。
门帘被粗粝的手掌掀开，带起一阵冷风。
进来的是个穿青布短打的精瘦男人，左眉骨有道月牙形旧疤，正是那日在账房撞翻烛台的刀疤男。
林七的后颈瞬间绷首，却仍垂着眼睛拨算盘，喉咙里挤出点发颤的讨好："客官抓药？"
"孙掌柜呢？"男人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陶瓮，目光在账房方向扫了两扫。
"掌柜的昨儿个吃坏了肚子，"林七吸了吸鼻子，指尖在算盘上重重一按，算珠"咔嗒"弹起，"小的代班。
您...您可是来取东西的？"
刀疤男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一步跨到柜台前，骨节泛白的手拍在木头上："拿来。"
林七装出被吓着的样子，手忙脚乱去够柜顶的木匣。
匣盖打开时，他瞥见最上面那页"昌隆记"的账册——苏绾特意用新墨誊写的字迹还带着潮气，"隆"字右边的那一点像颗小痣，在纸页上格外醒目。
刀疤男粗略翻了两页，喉结动了动。
林七注意到他的拇指在"知府私库"那栏停留了半息，又迅速往下翻。
当看到末页"苏明远旧部安置银"的批注时，男人的指节猛地攥紧，账页发出细碎的撕裂声。
"够了。"他将账册塞进怀里，转身就要走。
林七望着他的背影，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苏绾说过，真正的大鱼不会亲自露面，但这条"小鱼"的反应，己经足够证明假账册戳中了他们的痛处。
苏绾蹲在斜对过的酒肆二楼，茶盏里的茉莉茶凉透了也没喝一口。
她看着刀疤男裹紧衣襟穿过青石板巷，身影在转过街角时矮了矮——是在确认有没有人跟踪。
她捏紧袖口的银簪，等男人的脚步消失在巷尾，才拎起裙摆下楼。
跟踪比预想中顺利。
男人七拐八绕进了城南的朱漆巷，最后停在一扇雕着缠枝莲纹的黑漆门前。
苏绾躲在卖糖葫芦的挑子后，看他拍了拍门环，门内很快伸出只戴翠玉扳指的手，将账册接了进去。
"朱漆巷九号。"她在心里默诵三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是赵元修在青阳城的私宅，她早该想到的。
次日卯时，晨雾还未散尽。
陈三郎拎着个破铜盆站在县署门口，扯着嗓子喊："各位爷听说没？
苏典史要彻查药铺的账！
说是要把这三年的税银窟窿都翻出来！"他的声音带着故意拔高的颤音，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消息像长了翅膀，不到辰时就刮进了朱漆巷。
苏绾站在济世堂后窗的阴影里，看见刀疤男跌跌撞撞跑进来时，后襟还沾着晨露。
他撞开账房的门，扑向柜顶的木匣，却只摸到个空架子——林七早把假账册转移到了房梁上的暗格里。
"东西呢？！"男人抄起条板凳砸向药斗，陈皮半夏撒了满地。
"在这儿。"林七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刀疤男转身的刹那，林七的拳头己经结结实实砸在他软肋上。
男人闷哼着踉跄两步，后腰抵在药柜上，却还在拼命去摸怀里的短刀。
林七反手扣住他手腕，另一只手探进他衣襟，摸出个用油纸包着的硬东西——正是真账册的副本。
"苏典史，"林七扯着男人的衣领将他按在地上，转头看向窗外，"您要的'礼物'，送来了。"
苏绾走进账房时，晨光照在她腰间的典史银鱼牌上，泛着冷冽的光。
刀疤男抬头看见她，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狗似的嚎叫："你敢动我？
赵师爷的人......"
"赵师爷？"苏绾蹲下来，指尖捏起他怀里掉出的半张拜帖，上面"赵元修"三个字的墨痕还未干透，"他若真有本事，就不会派你这种废物来销账了。"
她将真账册塞进袖中，转身对林七道："捆紧些，送县牢。"
未时三刻，御史台的青骢马停在县署门口。
裴砚掀帘下车时，官靴碾过满地碎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接过苏绾递来的账册，翻开的瞬间，眉峰微挑——最上面那页"苏明远旧部安置银"的批注，与当年卷宗里的缺页严丝合缝。
"赵元修背后是吏部侍郎周延。"裴砚合上账册，目光落在苏绾颈后的刀疤上，"周延掌管官员考课二十年，门生故吏遍布各州。
你若要参他，得做好被反扑的准备。"
"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年。"苏绾望着县署外飘起的纸鸢，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擂鼓，"当年他们用假账毁我父亲，今日我便用真账，还他清白。"
裴砚的手指在账册封皮上轻轻一叩，眼底掠过赞许："明日我便将账册呈给台主。
只是......"他欲言又止，目光投向远处翻涌的乌云。
苏绾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城楼上的更夫正敲响未时三刻的梆子。
梆子声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雷——这一局，她终于握住了刀柄。
当晚，裴砚的书童捧着封密信敲开县署后门。
苏绾借着烛火展开信纸，只一眼便攥紧了纸角——上面是裴砚刚劲的字迹："御史台己着人查探朱漆巷九号，三日后州府召见。"
窗外，晚风卷起几片枯叶，撞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苏绾将信纸贴近心口，望着案头父亲留下的《治政手札》，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这一次，她不会再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