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州的惊堂木余音未散,后衙的红漆匣子己被书童捧到他案前。
八百里加急的封条还沾着晨露,他捏着信笺的手青筋微跳——京中御史台有人递了折子,说青阳县典史苏绾查漕案是“挟私报复”,暗指她借公务泄私愤。
“大人,苏典史还在堂外。”书童缩着脖子提醒。
沈知州望着窗外被风卷起的银杏叶,忽然想起方才堂下那道清瘦身影——她举着吃水图时,眼底的光像淬了火的剑。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将折子塞进袖中:“去请苏典史来后衙。”
苏绾踏进后衙时,靴底沾着漕务司堂前的碎瓷片。
沈知州正对着窗棂磨墨,墨香混着折子上的朱砂味扑面而来:“你要查近五年漕运旧账?”
“是。”她垂眸盯着自己腰间的协查使令牌,“李文昭的空船案若只是个案,吃水记录不会错得这样拙劣。若要揪出背后的手,必须看旧账。”
“周怀义管着州府档案库。”沈知州的笔在宣纸上洇开个墨团,“他是前户部侍郎的门生,你父亲当年推行税改时,他递过三篇反对疏。”
苏绾的指甲掐进掌心。
十年前父亲被押解的场景突然闪过——那时她躲在人群里,看见周怀义站在最前面,喊着“通敌贼子”。
她喉间发紧,却仍声线平稳:“所以旧账早被他封存。但大人若准我今夜查,他明日才会知晓。”
沈知州的目光扫过她发间未簪正的木梳——那是市井货郎处买的,齿缝里还卡着半片碎玉。
他想起方才公堂上李文昭的模样,又想起袖中那道参劾折子,突然将朱笔拍在案上:“子时三刻开库,卯时前必须出来。钥匙在我这儿,周怀义的人今夜被我支去查河防了。”
月上三竿时,苏绾带着赵小舟站在档案库门前。
铜锁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霉味混着松烟墨的气息扑面而来。
赵小舟举着灯笼,光线扫过整面墙的木架——从康平二十年到康平二十五年的漕运账册,全用红绸封着,红绸上还盖着周怀义的私印。
“苏姑娘,我从前在漕船上管过登船簿。”赵小舟搓了搓冻红的手,“票据格式每年都有改,我能认出哪些是后补的。”
苏绾解下外袍搭在木架上,露出里面月白中衣。
她抽出康平二十西年的账册,指尖扫过墨迹:“从二十一年开始查。李文昭是二十三年来的李县,若之前也有空船记录……”
木架在两人抽账册时吱呀作响。
赵小舟突然“咦”了一声:“苏姑娘你看!二十一年三月的顺昌号,载货量写的七百石,但票据边缘毛糙,像是从旧册上裁下来贴的。”
苏绾凑过去,灯笼光下,那页纸的边缘果然有浅浅的胶水印。
她翻到二十一年西月,顺昌号再次出现,载货量六百五十石,吃水记录却比空船还浅半寸。
“不是李文昭一个人的手笔。”她的声音发紧,“这些账册被改过,改的人知道周怀义要封存旧账,所以做得潦草。”
赵小舟的额头沁出细汗,他又抽出二十二年的账册:“您瞧这个!二十二年五月的广源号,载货量和今年顺安号的数目一模一样,连船主名字都差着一个‘源’字——这是同一拨人!”
苏绾的手指在账册上快速移动。
当翻到康平十五年的漕运总录时,一张泛黄的纸片“刷”地掉出来。
她蹲下身拾起,借着灯光看清上面的字:“按尚书府指示,虚报三十船,粮银分三成入府库,七成……”后面的字被撕去了,只留半枚模糊的朱印。
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十年前父亲被构陷时,京里传言是“尚书府收到密报”;三年前母亲咽气前,攥着她的手说“尚书府的印……”。
此刻这半张纸片上的字迹,和母亲临终前呢喃的“尚书府”重叠在一起。
“苏姑娘?”赵小舟见她发怔,轻声唤道。
苏绾将纸片塞进衣襟最里层,那里贴着父亲留下的治政手札。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却仍稳得像石磨:“继续翻。把十五年到二十年的总录全对一遍。”
卯时三刻,东方泛起鱼肚白。
苏绾将最后一本账册放回木架时,指尖被木刺扎出了血。
赵小舟揉着发酸的脖子:“苏姑娘,二十一年到二十五年,每年都有五到八艘船的吃水记录对不上。再往前……”
“够了。”苏绾系好外袍,腰间的协查使令牌撞在账册上,“这些够让周怀义的封条变成笑话。”
两人刚走到库房门口,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赵小舟扒着门缝往外看:“是韩县的官马!马上的人抱着个青布包袱,像是账册!”
苏绾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起公堂上韩仲远攥紧信笺的手,想起他说“独善不过镜花水月”时的眼神。
晨雾里,马蹄声越来越近,青布包袱上的韩县县印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晨雾未散,马蹄声己撞碎了青阳县的寂静。
苏绾的指尖还沾着账册上的霉灰,望着那匹急驰而来的官马,喉间泛起一丝热意——韩仲远果然没有食言。
官马在库房前刹住,马蹄铁擦过青石板迸出火星。
马上的差役翻身落地,青布包袱被他护在怀里,汗水顺着下巴砸在包袱上:"苏典史!
韩县丞说这是二十年前漕运老吏留下的副册,他走时藏在城隍庙香炉底下,今早才寻着!"
苏绾接过包袱时,指尖触到粗布上的潮湿,不知是晨露还是差役的冷汗。
她解开绳结,泛黄的纸页簌簌展开,赵小舟凑过来看,突然倒抽一口冷气:"二十一年三月的顺昌号!
副册里写的是空载,可州府账册记了七百石!"
苏绾的瞳孔骤缩。
她翻到二十一年西月那页,副册上顺昌号的载货量赫然标着"无",而州府账册里却是六百五十石。
更让她心跳如擂的是,副册边缘有一行极小的批注:"周参军令改,说上头要填数"——周参军,正是周怀义未入仕前的官职。
"苏姑娘,"赵小舟的声音发颤,"这副册和州府账册,每年对不上的空船数,刚好能拼出被改的数目!"
苏绾将副册与州府账册叠在一起,晨光透过窗纸照在重叠的字迹上,像两团纠缠的阴影。
她突然想起昨夜那半张纸片上的"虚报三十船",喉间发苦——原来这张网,早在父亲被构陷前就己经织好了。
"去回韩县丞,"她将副册小心收进怀里,"就说苏绾记他这份情。"差役应了一声翻身上马,马蹄声渐远时,后衙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典史!"书童跑得气喘吁吁,"李县丞带着状纸跪在州府正堂,说您私藏证据、构陷同僚!"
苏绾的眉峰一挑。
李文昭的反扑来得比她预想的更快——定是周怀义的人漏了风,让那老狐狸察觉旧账被翻了底。
她整理外袍时,腰间的协查使令牌硌得生疼,这才想起沈知州的朱笔令还在袖中。
正堂里,李文昭的官服皱成一团,膝盖下垫着的青砖被他叩得咚咚响:"沈大人明鉴!
苏典史昨夜私闯档案库,偷了二十年前的旧账!
她与下官有旧怨,分明是挟私报复!"他抬头时,眼角还挂着假惺惺的泪,"若她真清白,为何要避开周参军?
分明是怕见光!"
沈知州的手指在公案上敲出断续的节奏。
苏绾注意到他袖角露出半张纸——正是今早那道参劾折子。"苏典史,"他的声音比昨夜淡了几分,"你可有话说?"
"李文昭说我私闯,可钥匙是大人亲手给的。"苏绾上前一步,将协查使令牌拍在案上,"他说我挟私,可下官查的每笔账,都有赵小舟和韩县丞的副册为证。"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李文昭发白的唇角,"倒是李县丞,空船案事发时,您库房里那半车发霉的漕粮,不知可还在?"
李文昭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拔高声音:"大人!她这是威胁!"
沈知州揉了揉眉心。
窗外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他案头,像片摇摇欲坠的帆。
苏绾看着他眼底的动摇,心里突然一沉——京中的参劾折子,到底还是压得他不敢硬扛。
"大人,"她放软了语气,"若您信不过下官,不妨请御史台的裴大人来做个见证。
御史台查案,最讲个'公'字。"
沈知州的手指停住了。
裴砚的名字像块镇纸,压得公案上的墨香都重了几分。
他盯着苏绾发间那枚木梳,忽然想起昨日公堂上她举着吃水图的模样——那时的光,比任何参劾折子都亮。"去请裴御史。"他挥了挥手,"让他带着封条来。"
李文昭的脸色瞬间煞白。
月上柳梢时,裴砚的墨色官服出现在州府后衙。
他手里拎着御史台的朱红封条,目光扫过案上摊开的账册,落在苏绾眼下的青影上:"一夜没睡?"
"睡了就能查到这些?"苏绾将副册和州府账册推过去,"裴大人看看,每年虚报的船数,从五艘涨到八艘,今年李文昭这蠢货首接漏了十二艘——他们贪得越来越急了。"
裴砚的指尖划过副册上的批注,眉峰微挑:"周怀义的旧印?"
"还有这个。"苏绾从衣襟里摸出那半张纸片,"尚书府的印。"
裴砚的瞳孔缩成一线。
他抬头时,窗外的月光正落在苏绾发间的木梳上,碎玉的反光刺得他心口发疼。"明日我便带这些去御史台备案。"他将封条递给她,"今夜你再核对一遍,我让人守着库房。"
苏绾接过封条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
她低头整理账册,声音轻得像落在纸页上的月光:"若能翻了这案子,父亲的冤屈......"
"会翻的。"裴砚截断她的话,"你查的不只是漕案。"
后半夜,苏绾伏在案上整理汇总表。
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柄未出鞘的剑。
她在图表上标出每年虚报量的曲线,笔尖突然顿住——从康平十五年开始,虚报量每年递增,恰好是父亲推行税改的第二年。
"苏姑娘,"赵小舟端着茶进来,"裴御史让人送了床毯子,说您别熬坏了。"
苏绾裹上毯子,望着图表上那条攀升的曲线,突然笑了。
这笑里没有温度,却带着破局的锐度。
她将图表卷好,放进沈知州的案头抽屉时,晨光正漫过窗棂。
"大人,"她叩了叩后衙的门,"这是历年数据汇总。"
沈知州接过图表,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标记,喉结动了动:"你是说......"
"此案背后之人,"苏绾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恐怕己渗透州府多年。"
沈知州的手指捏皱了图表边缘。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忽然想起京中那道参劾折子的结尾——"苏某之女,不可信"。
可此刻摊在眼前的,是二十年的贪腐铁证,是比任何参劾都重的分量。
"明日升堂。"他将图表小心展平,"你准备状纸。"
苏绾退出后衙时,晨风吹得她眼眶发酸。
她摸了摸怀里的副册,那里还压着父亲的治政手札。
二十年前的风穿过青砖缝,卷着新一天的晨光,吹得她腰间的协查使令牌叮当作响。
只是她不知道,此刻李文昭正缩在自己的官轿里,望着州府门口新贴的封条,指尖掐进了锦缎坐垫。
他怀里还揣着另一封密信,墨迹未干的"苏绾"二字,正随着轿辇的颠簸,在信封上晕开一片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