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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尼拉湾的晨雾带着湿重的咸腥，缓缓被初升的朝阳撕裂。伤痕累累的大明船队，如同沉默的巨兽群，锚泊在距离海岸数里外的深水区。前方，吕宋岛的海岸线郁郁葱葱，一片由高大红树林和椰子树环绕的巨大河口三角洲清晰可见。那里，就是海图上标注的、钱王妃账册和景泰王呓语中反复出现的——马尼拉湾。
朱祁镇站在“镇海号”船楼，举着于谦所赠的西洋单筒“千里镜”，仔细扫视着河口。没有预想中的森严壁垒，也没有密集的敌船。只有几艘简陋的渔船点缀在平静的水面上，岸边隐约可见茅草顶的村落，炊烟袅袅，一派宁静的异域风光。若非魔鬼礁的惨烈和底舱的焦臭仍在提醒，几乎让人以为此行是寻常的海外巡狩。
“太安静了…”石亨按着腰刀，眉头紧锁，“陛下，恐有诈。”
“张宏…或者说‘小佛’，惯会装神弄鬼。”朱祁镇放下千里镜，目光锐利，“传令！放下舢板，派一队通译，扮作商船遇难的船员，上岸求水求食！探探虚实！注意观察，可有‘茉莉园’踪迹，或名讳带‘佛’之场所、人物！”
命令下达。一艘不起眼的舢板载着几名精干的锦衣卫和通译，摇摇晃晃向岸边划去。船队陷入紧张的等待。
约莫一个时辰后，舢板返回。带队的锦衣卫总旗脸色古怪：“陛下！岸上确有一小渔村，村民多为土著，言语不通，但颇为和善。通译以手势求得淡水瓜果。怪异的是…村中无论男女老少，皆喜嚼食一种深红色的果子，气味辛辣异常！村民称之为‘哈巴内罗’（Habanero，魔鬼椒的西班牙语名）！”
“嚼食辣椒？”朱祁镇和石亨对视一眼，均感诧异。大明视辣椒为稀罕物或武器，此地土著竟当零食？
“还有更怪的！”总旗继续道，“村中央有一破败石塔，村民称为‘佛牙塔’，供奉一枚据说是佛陀的牙齿舍利。塔身虽旧，但塔前香火颇盛，供品中…竟也有大量那种‘哈巴内罗’辣椒！村民言，此乃供奉‘椒王’之灵物！”
“佛牙塔？椒王？”朱祁镇心中警铃大作！佛塔、辣椒供奉、椒王…这与“小佛”的线索高度吻合！“可曾入塔查看？”
“塔门紧闭，有村民看守，言非大祭日不得入内。但…”总旗压低声音，“卑职绕至塔后，于草丛中发现一处新掘的土坑！坑内埋有大量废弃的…靛蓝色染缸碎片！还有…还有这个！”他呈上一小片烧焦的、边缘染着靛蓝色的布片，上面隐约可见半个“^_^”符号！
靛蓝染缸！香主符号！这荒僻渔村的佛牙塔，果然与“茉莉香主”网络有关！很可能就是“茉莉园”的外围据点，甚至是毒源处理地！
“椒王…供奉椒王…”朱祁镇咀嚼着这个词。难道“真正的椒王”并非指人，而是一种被神化的辣椒品种？就藏在这佛牙塔中？
“陛下！快看！”瞭望哨兵突然指向河口深处！
只见河口上游，那片茂密的红树林水道中，缓缓驶出三艘造型奇特的船只！船体狭长，船帆以靛蓝和深红两色染就，绘着巨大的、扭曲的“^_^”符号！船头无炮，却各架设着一个巨大的、如同喇叭口般的青铜装置！
“是张宏的船！”石亨厉喝，“备战！”
明军船队立刻进入战斗状态，炮口转向，火铳上膛。然而，那三艘靛蓝红帆船并未靠近，而是在射程之外停下。中间一艘船的船楼上，一个穿着宽大靛蓝袍服、头戴兜帽的身影出现。距离太远，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到那人手中，举着一根通体赤红、如同火焰凝结的长鞭——赫然是由无数极品魔鬼椒编织而成！
“大明皇帝陛下！”一个经过铜制喇叭扩音、带着奇异腔调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混合着浓烈的茉莉花香，借着海风远远传来，“香主大人命我，送上最后通牒！”
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交出你船上所有辣椒母本及鲁大石所研‘膏’、‘粉’，掉头北返！`
`香主大人慈悲，可赐予景泰王、太后、太子三人份解药！`
`否则…`
`红椒瘟的种子，己埋入马尼拉湾每一寸水土！`
`日落之前，尔等若不离去，便与这满湾生灵，共化‘椒王’之养料！`
`香主大人将于佛牙塔顶，‘椒王’座前，静候陛下抉择！`
`——南洋红椒商会，护法尊者 赤佛 敬上`
“赤佛？！”朱祁镇瞳孔骤缩！赤佛？红佛？带“佛”字的称号！这“护法尊者”，就是于谦信中破译的“小佛”？还是“香主”的另一个代号？
“狂妄！”石亨怒发冲冠，“陛下！让末将带快船冲过去，宰了这装神弄鬼的妖人！”
“慢！”朱祁镇抬手制止，死死盯着那自称“赤佛”的身影和那根妖异的椒鞭。“红椒瘟的种子埋入水土”？联想到魔鬼礁土著身上的毒虫油彩，这绝非虚言恫吓！张宏（或香主）完全有能力将那种恐怖毒虫散播到整个海湾！届时，不仅船队难逃，沿岸无辜土著也将遭灭顶之灾！这是逼他做选择——用辣椒技术和船队安危，换至亲三人的性命！
“陛下！万不可信！”随军文官急道，“此乃缓兵之计！解药是真是假尚未可知！交出辣椒母本，无异于自断根基！”
朱祁镇何尝不知？但他看着岸边那宁静的渔村，看着佛牙塔模糊的轮廓，又想起七弟朱祁钰在鬼门关挣扎的模样，心头如同压着万钧巨石。张宏（香主）算准了他的软肋——至亲的性命，和…他作为皇帝对无辜生灵的责任！
“赤佛！”朱祁镇走到船头，运足中气，声音借助特制的铜皮喇叭，滚滚传向对方，“回去告诉你的香主！解药，朕会亲自去佛牙塔取！辣椒，一颗也不会给！想要朕的船队做花肥？让他亲自来试试！”
“哈哈哈哈！”那“赤佛”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椒鞭遥指，“好！有胆魄！香主大人果然没看错你！日落时分，佛牙塔顶，‘椒王’座前，恭候陛下龙驾！只望陛下…莫要后悔！”笑声未落，三艘靛蓝红帆船掉转船头，如同鬼魅般滑入红树林水道，消失不见。
海面重归平静，但那浓烈的茉莉花香和“赤佛”的狂言，却如同毒雾般笼罩在船队上空。“红椒瘟”的威胁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石亨！”
“末将在！”
“挑选三十名最精锐的锦衣卫好手，精通水性、擅攀援、通晓些拳脚毒术！备好‘十绝椒毒膏’、辣椒粉、解毒丸！随朕换乘舢板！”朱祁镇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朕去会会那‘椒王’！”
“陛下！万万不可！”群臣跪倒一片，“龙体岂可轻涉险地？让末将（臣）代陛下去！”
“不必多言！”朱祁镇目光扫过众人，“‘赤佛’点名要见朕，解药线索也在塔顶。朕不去，他岂会现身？况且…”他望向岸边那宁静的渔村，“若真有毒虫埋于水土，朕或许…能在他发动前，找到克制之法！”
他心意己决。石亨知道无法劝阻，只能咬牙领命：“末将亲自护卫陛下！”
日落前的时光在焦灼中流逝。朱祁镇换上一身不起眼的深色水靠，外罩普通水手服，腰间暗藏匕首、毒膏囊和一小罐特浓辣椒油。石亨和三十名精挑细选的锦衣卫也准备妥当，人人脸色凝重，如同赴死。
就在他们即将登上舢板时，一只信鸽扑棱棱落在朱祁镇肩头！又是京师急报！
朱祁镇迅速拆信。信是于谦亲笔，字迹急促：
`陛下！鲁大石于钱王妃佛堂密室地砖下，再获密匣！内藏半幅血书，乃钱王妃绝笔：`
`‘香主真容，妾亦未见。然其声柔似女，左腕有赤莲疤，言必称‘吾佛’。茉莉园非地名，乃…乃船名！巨舰如园，遍植奇椒，游弋西海！’`
`‘小佛’确有其人！乃香主座下首徒，掌刑名财货！鲁大石比对账册笔迹与宫中旧档，疑‘小佛’即…己‘死’之王振余党，前御药房总管太监——陈芜！陈芜左手腕，幼年入宫时曾为火炭所伤，留莲花状疤！`
`陈芜精毒术，通文墨，王振死后失踪！若其潜逃南洋，化名‘小佛’，一切皆通！陛下万务小心此人！`
信纸在朱祁镇手中被捏得死紧！
**陈芜！**
前御药房总管太监！王振心腹！精通毒术！左手腕赤莲疤！化名“小佛”！掌刑名财货！钱王妃的上线！南洋红椒商会的实际操盘手！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原来一首隐藏在简体字账册后的“小佛”，竟然是这个本该死在王振倒台时的老阉奴！他才是潜伏最深的那条毒蛇！张宏？很可能只是他推到台前的傀儡，或者…合作伙伴？“香主”是谁？是陈芜自己？还是另有一个更高层级的存在？
“茉莉园”是船名！一艘遍植奇椒、游弋西海的巨舰！难怪踪迹难寻！
“声柔似女…言必称‘吾佛’…”朱祁镇想起“赤佛”那经过喇叭变调、难以分辨男女的声音。难道岸上那“赤佛”，就是陈芜本人？！
他猛地抬头，望向红树林深处佛牙塔的方向。塔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如同一柄指向苍穹的利剑。塔顶…椒王座前…陈芜（小佛/赤佛）就在那里等他！
“登船！”朱祁镇再无犹豫，率先跳上舢板。石亨和锦衣卫紧随其后。几艘舢板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划破平静的海面，向着那片被红树林和未知凶险笼罩的河口三角洲冲去。
夕阳如血，将马尼拉湾染成一片赤金。佛牙塔静默地矗立在河口的高地上，塔身斑驳，仿佛一只蹲伏的巨兽。塔顶的平台在落日余晖中清晰可见，隐约可见一个靛蓝色的身影凭栏而立，手中那根赤红的椒鞭，如同燃烧的火炬。
而在塔基阴影处，一片精心培育的、用竹篱围起的园圃中，几株形态奇异、远超“赤魔椒匕”的辣椒植株正沐浴着最后的阳光。它们的果实并非下垂，而是如王冠般昂首向上，深红近黑，表面覆盖着一层细密的金色网状纹路，如同披着龙鳞！其中最大的一颗果实顶端，竟天然生成了一个微小的、栩栩如生的佛像坐莲图案！
真正的“椒王”，静待着皇帝的驾临。而塔顶那个靛蓝色的身影，嘴角似乎缓缓勾起，露出了一个无声的、与血书上一般无二的“^_^”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