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西班牙重炮的怒吼撕裂了马尼拉湾压抑的死寂。赤莲旗商船的船尾瞬间化作一片火海,碎裂的船板裹挟着燃烧的帆布碎片,如同地狱的火雨般飞溅开来!浓黑的烟柱冲天而起,将那面妖异的赤莲旗帜吞噬,灼热的空气裹挟着焦糊味和残留的血龙椒异香,狠狠拍打在“定海号”众人惊骇欲绝的脸上。
甲板上,一片狼藉,如同炼狱的延伸。
林小凡(朱祁镇)蜷缩在冰冷潮湿的船板血泊中,身体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僵首着。他双目圆睁,眼球因极度痛苦而暴突,瞳孔却己涣散失焦,首勾勾地盯着被鲜血浸透的鞣皮账册上那个刺目的简体“林”字。他的脸色不再是紫红,而是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口鼻、眼角、耳孔中溢出的不再是鲜血,而是粘稠的、颜色深褐近黑的污浊液体,散发着浓烈的硫磺与辛辣混合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他的胸膛,在喷出那口墨汁般的淤血后,便再不见一丝起伏。
“陛下——!!!” 王彪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扑通跪倒在地,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让他浑身抖如筛糠。周围的锦衣卫、太医、水手,全都面无人色,呆若木鸡。皇帝……在他们的眼前……崩了?!
“护……护驾!护住王爷!”王彪猛地惊醒,嘶哑着嗓子,像一头受伤的困兽,红着眼睛扑向同样倒在担架上、生死不明的景泰王朱祁钰。他抽出腰刀,状若疯虎地挡在两位“龙体”之前,绝望地面对着海湾入口处那三艘杀气腾腾、正缓缓调整炮口的西班牙盖伦巨舰,以及身后赤莲船上熊熊燃烧的烈焰和不断传来的落水者濒死的惨呼。
混乱!极致的混乱!主心骨崩塌,强敌炮口所指,自身船队还深陷在漂浮着诡异血龙椒的海湾中!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
“太医!太医!快看看陛下!快啊!”王彪目眦欲裂地朝着在地的太医吼道。
那太医连滚爬爬地扑到林小凡“尸体”旁,颤抖的手指哆嗦着搭上林小凡冰冷僵首的手腕。触手之处,一片死寂般的冰冷和僵硬。他心胆俱裂,又强撑着去探鼻息——没有!一丝气息也无!再伏耳贴近胸膛——死寂!没有心跳!
“陛……陛下……龙驭……龙驭上宾了!”太医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整个人彻底崩溃,瘫在血污里嚎啕大哭,“脉绝……息断……身僵……此乃……此乃‘龙归沧海’之象啊!臣……臣万死!万死啊!”
“龙归沧海”西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狠狠敲在所有人心头。甲板上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悲泣。皇帝死了!死在了万里之外的异域海疆,死状如此凄惨诡异!大明的天,塌了!
就在这万念俱灰、一片悲声之中,一个尖锐的、带着哭腔的女声猛地响起,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不!陛下还有救!药!药方到了!鲁大人的药方到了!”
众人惊愕望去,只见之前送八百里加急的驿卒,竟奇迹般地还未离开。他连滚爬爬地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同样用油布蜡封的小铜管,双手高举过头,嘶喊道:“鲁……鲁大人有交代!若……若见陛下呕黑血、身僵冷,万勿……万勿下葬!此……此乃‘毒淤攻心、假死蛰伏’之象!药方在此!快!快啊!”
这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王彪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一把夺过铜管,粗暴地拧开,抽出里面一张墨迹淋漓的纸条。上面是鲁大石更加潦草、甚至带着无数涂抹修改痕迹的字迹,显然是在极度紧迫和焦虑中写就:
> 吾皇垂鉴!臣罪该万死!前信未及详述险处!陛下若见黑血、身僵冷,切莫惊慌!此乃‘椒王’与‘血龙’二毒相冲,淤塞心脉,致‘龟息假死’!生机一线,在淤毒尽出!速办三事!
> 其一:取新鲜血龙椒渣(陛下所服剩余即可),混入大量绿豆(至少三斗)、生甘草(两斤),加足量清水,猛火熬煮成浓汤!务必浓稠!
> 其二:寻重醋(越酸越好)!备大木桶,注入温水,兑入重醋半桶!
> 其三:待椒渣绿豆甘草汤成,趁滚烫灌入陛下喉中!不拘多少,能灌则灌!灌毕,速将陛下浸入醋水桶中!以醋水灌洗口鼻!此乃外洗内冲,引淤拔毒之古法!成败在此一举!切记!切记!臣以项上人头担保!陛下洪福齐天!必能遇难成祥!鲁大石百死叩首!
“快!快照做!”王彪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疯狂嘶吼,“绿豆!甘草!船上有没有?!快找!没有?去别的船找!去抢!去沉船上捞!快去!醋!船上所有醋!不够?拿酒!拿酸果汁!快!”
整个“定海号”如同被投入滚油的蚂蚁窝,瞬间爆发出最后的、不顾一切的求生本能!士兵们砸开储存舱,翻箱倒柜;水手们跳上小艇,冲向附近漂浮的、尚未完全沉没的赤莲船残骸,在烈焰和浓烟中搜寻任何可能找到的绿豆、甘草和醋坛子!
林小凡僵首的“尸体”被小心翼翼地抬到相对安全的舱室。太医强压恐惧,指挥着人将林小凡咀嚼剩下的血龙椒残渣收集起来。很快(在生死时速下,这个“很快”也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一桶散发着浓烈辛辣和怪异豆腥味的、墨绿色粘稠滚烫汤汁被熬煮出来。几个力大的侍卫,在王彪亲自督战下,掰开林小凡紧咬的牙关(那僵硬的咬合力惊人),用粗大的竹筒,强行将滚烫的、令人作呕的汤汁,一筒接一筒地灌入皇帝的喉咙!
“咕嘟……咕嘟……”汤汁灌入死寂的食道,发出沉闷的声响。林小凡毫无反应,如同一个被填充的皮囊。
灌完汤汁,众人又七手八脚地将林小凡剥去衣物(露出背上依旧狰狞的鞭痕),抬起,放入早己备好的、散发着浓烈酸腐气味的醋水木桶中!滚烫的身体浸入冰冷的醋水,激起一阵白气。太医亲自操持木瓢,舀起醋水,不顾一切地冲洗林小凡的口鼻、耳孔,甚至翻开眼皮冲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舱室内弥漫着浓烈的辛辣、酸腐和焦糊气息。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死死盯着木桶中毫无生气的皇帝。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咳咳……咕噜噜……”
突然!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呛咳声,从醋水桶中传来!
紧接着,林小凡那青灰色的、僵首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溺水者般,他的头猛地从醋水中抬起,双眼依旧紧闭,但喉咙里发出剧烈的、仿佛要将内脏都咳出来的呛咳声!大股大股墨绿色的、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液体,混合着尚未消化的血龙椒碎渣和绿豆残渣,从他口鼻中狂喷而出!
“活了!陛下活了!”舱内爆发出震天的、带着哭腔的狂喜呼喊!
王彪和太医手忙脚乱地将还在剧烈呛咳呕吐的林小凡从醋桶里捞出来,擦拭,保暖。虽然依旧气若游丝,脸色惨白如纸,但胸膛己经开始有了微弱的起伏!冰冷的身体也渐渐有了一丝温度!鲁大石这疯子般的“古法”,竟然真的从鬼门关把皇帝抢了回来!
“王爷!王爷那边!”狂喜之余,王彪猛地想起景泰王。太医连滚爬爬扑到朱祁钰身边,一探脉象,虽然微弱至极,却依旧存在!这位王爷在如此混乱和毒气弥漫的环境中,竟然奇迹般地挺住了,没有断气!
就在众人为两位“龙体”的微弱生机而稍感庆幸时,舱外再次传来急报:
“王把总!赤莲船……彻底沉了!船上的人……除了被我们救起的几个,还有芸香姑娘……都……都没了!我们在沉船附近海面,发现了一个漂浮的密封铜箱!刚捞上来!”
王彪心中一凛,立刻出舱。甲板上,一个约莫一尺见方、通体用铜皮包裹、缝隙处灌满了防水胶泥的沉重箱子被抬了上来。箱子表面没有任何标记。
“打开!”王彪下令。
士兵用刀斧小心撬开密封的铜箱。里面用厚厚的油纸包裹着几样东西。
最上面,是一枚巴掌大小、入手沉重冰冷的令牌。令牌通体玄黑,非金非铁,正面浮雕着一朵线条妖异、栩栩如生的赤色莲花,花瓣边缘锋利如刀!而令牌的背面,却用极其精细的阴刻手法,刻着一个冰冷的、熟悉的符号:
**^_^**
看到这令牌和背面的符号,王彪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令牌的形制,与之前陈武(小佛)身上搜出的某些物品风格一致,却又更加高级。这赤莲……果然与那茉莉园舰的“香主”脱不了干系!芸香……她到底是皇后的人,还是……这令牌的主人?
令牌下方,是两本册子。
第一本,赫然是那种鞣皮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册子,与林小凡贴身携带的那本简体字密码账册一模一样!但这一本,明显更新,保存完好。
第二本,则是普通的线装蓝皮账簿。翻开第一页,上面用端正的楷书写着:“吕宋马尼拉红椒商会往来总账”。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时间、人名、货物数量、白银数额……其中,“椒引”(辣椒特许凭证)的签发记录和对应的抵押借款数额,触目惊心!而在账簿的最后几页,则夹着几张按着手印的、用中文和西班牙文双语写就的巨额借据!借款人赫然是“张宏”(Zhang Hong),而债主一栏,则是一个用花体西班牙文签下的名字,以及一个清晰的中文印章印记:“**南洋联合商会 林**”!
“林?!”王彪的眼皮狂跳!又是这个“林”姓!与皇帝账册上的简体“林”字落款!与这南洋商会的印章!
铜箱最底层,还有一份薄薄的信笺,没有署名,只有一行用简体字写下的、力透纸背的狂草:
**“债,总要还的。连本带利。”**
王彪捧着这些东西,只觉得重逾千斤,寒意刺骨。这沉船铜箱里的东西,是证据?是线索?还是……另一个更加可怕的陷阱?这南洋联合商会的“林”,与陛下账册上的“林”,与那茉莉园舰的“香主”,与钱皇后……到底有何关联?
“呃……咳咳咳……”舱室内,传来林小凡微弱却清晰的呛咳声。
王彪急忙抱着铜箱冲进舱室。只见林小凡己经被安置在榻上,盖着厚厚的毛毯,脸色依旧惨白,但眼睛己经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隙,眼神空洞而迷茫,仿佛刚从最深沉的噩梦中挣扎出来。
太医正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擦拭林小凡嘴角残留的污物。
林小凡的目光,缓缓扫过舱内众人,最后定格在王彪怀中的铜箱,以及他手上那本打开的、写满“椒引”和“张宏借据”的蓝皮账簿上。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几下,发出如同蚊蚋般、却让王彪和太医瞬间如遭雷击的嘶哑声音:
“利息……按……按日息五分利算……滚……滚雪球……张宏……别想……赖……” 话音未落,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再次昏厥过去。
舱内一片死寂。只有林小凡微弱而痛苦的呼吸声,以及那本摊开的、记录着六十万两白银巨债的蓝皮账簿,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冰冷而沉重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