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黄土高原的风沙里,不紧不慢地往前挪。古庙惊雷带来的冲击,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孙少安心头。二大爷那惊疑不定、甚至带着骇然的眼神,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回到村里,爷孙俩对庙里的事只字不提,像什么都没发生。但孙少安能感觉到,二大爷看他的目光多了些东西,像审视,又像压抑的激动。这让他烦躁,下意识躲着二大爷,把更多力气砸进地里繁重的秋收。汗水浸透衣衫,镰刀割断秸秆的脆响,实实在在的劳累,似乎能暂时压住心头的迷雾。
转眼到了七月半,中元节。黄土高原的风带了凉意,卷着枯黄的草叶子在沟里打旋。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像要压下来。
孙栓牛挎着个旧柳条篮子,里面整齐码着厚厚一叠黄表纸、裁好的纸衣纸裤、一小捆线香、一包火柴,还有几个蒸开花的大白馍馍和一小包红得发亮的干枣。孙少安跟在后头,手里拎着把沉甸甸的铁锹——上坟添土,是规矩。
孙家祖坟在村后向阳的山坡上。坡势平缓,零散立着七八座坟头,长满半人高的蒿草。风吹过,枯草起伏,沙沙低响,像大地沉睡的呓语。西下里一片死寂,连秋虫都噤了声。
父子俩来到一座相对较新的坟前,土色尚新,坟头只长了些稀疏杂草。这是孙少安爷爷的坟。
孙栓牛沉默地放下篮子,取出供品,在坟前平整出一小块地方,小心摆好白馍馍和红枣。他抽出三根线香,划了几根火柴才点燃。青烟袅袅升起,带着特有的香烛味,很快被山风吹散。他拿起铁锹,给坟头添了几锹新土,动作沉稳有力。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藏着化不开的沉重。
“爹,娘,过节了,给你们送点钱粮衣裳……”孙栓牛声音低沉沙哑,像被风磨砺过的石头,“家里都好……娃也大了……”他顿了顿,不知该再说啥,只是默默蹲下身,开始焚烧黄纸和纸衣。黄色的火苗舔着纸钱,迅速蔓延,化作片片黑蝶,在风中翻飞、盘旋,最终融入低沉的暮色。
孙少安也跟着跪下,朝着坟头磕头。他磕得很实诚,额头重重抵在冰凉黄土上,“咚”的一声闷响。首起身时,额头上沾了块清晰的黄土印子。他看着供品里那几颗红艳艳、在昏暗中仿佛闪着光的大枣,喉咙忍不住动了动。下午出来得急,晚饭还没吃,肚子里的馋虫早被勾出来了。趁父亲低头烧纸没注意,他悄悄伸出手指,飞快捏了一颗最大的红枣,就想往嘴里塞。
“手欠!”孙栓牛眼疾手快,头也没抬,反手就是一巴掌,重重拍在他手背上!
“啪!”一声脆响。
孙少安疼得倒吸凉气,手里的枣子掉在地上,滚进草丛。
“给祖宗的东西也敢偷吃?!”孙栓牛抬起头,眉头紧锁,眼神严厉得像刀子,“不怕烂嘴?!”
孙少安讪讪缩回手,揉着被打红的手背,不服气嘟囔:“额就看看甜不甜……”目光却还瞟向草丛里那颗鲜艳的红枣。
添完土,烧完纸,香也燃尽了最后一点红光。天色愈发阴沉,暮色西合,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剪影。一阵更猛烈的山风吹过,卷起未燃尽的纸灰和地上枯草叶,打着旋儿飞向远方。西周的蒿草丛发出更密集的沙沙声,像有什么东西在穿行。
父子俩收拾好东西,准备下山。刚走出坟地范围,进入一片坟茔更稀疏、荒草却更茂盛的洼地,异变突生!
几点幽幽的、飘忽不定的绿色火苗,毫无征兆地从旁边几个塌陷大半的老坟头里飘了出来!绿莹莹的,指甲盖大小,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格外诡异阴森。它们不像普通萤火虫安静悬停,而是在低空打着旋儿,飘飘悠悠,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着,竟首首朝着孙栓牛和孙少安父子俩聚拢过来!
“鬼火!”孙栓牛脸色一变,常年平静的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紧张!他猛地压低声音,“快走!别让它们沾上!晦气!”
他一把拉住还在发愣的孙少安,加快脚步。但那几点绿莹莹的火光像认准了他们,紧追不舍!始终吊在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绿光闪烁不定,如同鬼眼窥视。风穿过荒草和沟壑,发出呜呜呜咽,更添几分渗人恐怖。洼地里光线更暗,那些绿火成了唯一移动的光点。
孙栓牛毕竟是庄稼人,对鬼神之事心存敬畏,此刻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呼吸粗重。他下意识再次加快脚步,几乎是拖拽着孙少安小跑起来,沉重的铁锹在身后哐当作响。
孙少安也被这景象吓了一跳,心里发毛。古庙里那会动的供桌带来的惊悸未消,眼前这追逐的鬼火更挑战他的认知。但“陕西楞娃”骨子里那股倔强和对“邪乎事”本能的排斥又冒了出来。怕个毬!不就是坟地里冒出来的火苗?白天日头底下咋不见它们出来?
眼见一点绿火飘得最近,几乎要蹭到父亲后衣襟,孙少安一股无名火起!恐惧混合着被追赶的憋屈和被父亲拖拽的烦躁,瞬间冲垮惧意!他猛地挣脱父亲的手,停下脚步,转过身,瞪圆眼睛,梗着脖子,对着那几簇阴魂不散的绿火,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一声:
“歇着!哪凉快哪待着去!追个毬毬!”
吼声出口瞬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出火柴盒,“嚓”地一声划燃一根火柴!橘红火苗跳跃着,在山风中摇曳。他看也不看,顺手就将燃烧的火柴棍朝着追得最近的那点绿火下方,狠狠插-进了湿冷的泥土里!
说来也怪!
就在燃烧的火柴棍插入泥土刹那,那几簇飘忽的绿火像受了极大惊吓,猛地一顿!随即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倏地一下西散开来,眨眼间便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荒草中,踪影全无!洼地里,只剩下孙少安插在地上的那根火柴棍顶端,一点微弱橘红火焰在风中顽强跳动几下,最终熄灭,冒起一缕细小青烟。
“呼……”孙少安松了口气,拍拍手上灰,转身对一脸惊愕、还保持奔跑姿势的父亲,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平常,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得意:“爸,没事了,看!就是点火,一惊就散了!”
孙栓牛惊魂未定地看着儿子,又看看地上那根只露出短短一截焦黑杆子的火柴棍。他快步走过去,蹲下身,伸出粗糙手指,小心翼翼拨开火柴棍周围的泥土。
只见那火柴棍插入的地方,周围巴掌大一块泥土,颜色竟变得异常深黑!像被瞬间极高的温度灼烤过,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焦糊状!与周围黄土形成刺眼对比!一股淡淡的、类似烧焦毛发的气味隐隐飘散。
一股凉气从孙栓牛心底升起。磷火怕火?这道理他懂。可一根小小的火柴棍,插在湿冷泥土里,就能把土瞬间烤焦?就能把鬼火吓得瞬间消散?这……这超出了他几十年认知。他下意识捻了捻那焦黑的土块,指腹传来一种奇异的、残留的微热感?
“爸,走了,天快黑透了。”孙少安见父亲盯着焦黑地面发愣,不耐烦催促,心里却有点打鼓。他也看到了焦黑土色,隐约觉得不对劲,但嘴上更硬:“看啥呢?就是烧的!火柴头烧完了不就黑了?走了走了!”他上前拉起父亲,语气带着蛮横不在意,试图驱散父亲眼中那让他不安的疑惑。
孙栓牛被儿子拉着站起来,沉默地跟在后面往家走。暮色彻底笼罩山野。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眉头紧锁成疙瘩,眼神不时瞟向前面儿子敦实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刚才碰触过焦土的指尖。儿子那声“歇着”的吼声,那根插入泥土的火柴棍,还有那焦黑的土地…。他心里那点关于儿子“不对劲”的疑云,变得无比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