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七日。
我缩在“巧云斋”柜台后,往纸人裙裾描金线。老周头上个月咽气时攥着我手腕,说青河镇不能断了纸扎匠的根——他是镇里最后一个会“活扎术”的,如今这摊子,只剩我。
指尖突然像被针戳了下。低头看,左手食指裂了道细缝,血珠子正往摊开的纸人脸上滚。
那是个新娘纸人,红盖头下的脸还没描完,我白天嫌眉眼太僵,揉成团扔在角落的。
“活扎术”要心血养灵韵,可老周头说过,没通神的手艺,沾了血的纸扎会……
“咚咚咚”
敲门声比雷还响。我打了个激灵,金线笔“啪”掉在地上。
雨幕里的敲门声又响了,一下比一下急,像有人用指节砸门板,带着股子湿哒哒的闷响。
“开门。”
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哑得像破风箱。
我脊梁骨发凉——这声儿,和我白天给纸人配的“喜娘音”一模一样。
纸人!!!
我猛地抬头。角落那团皱巴巴的红纸团不见了。
咚!咚!咚!
第三声敲门声震得窗纸簌簌响。
我抄起裁纸刀冲过去,刀尖刚碰到门板,门闩“咔”地断了。
门开的刹那,冷风裹着雨水灌进来。
一个浑身滴水的新娘站在门口。
红盖头往下淌水,露出的下巴泛着死白,眼尾两道红痕不是胭脂,是血。
她怀里抱着个红绸包裹,我一眼认出那是我用来裹废弃纸扎的旧布。
“成亲。”
她咧开嘴,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尖牙。
我后退两步撞翻竹篓,纸蝴蝶扑棱棱飞起来——都是白天给王阿婆做的冥器,此刻在雨里扑腾着往她身上撞,却像撞在墙上,“啪”地碎成纸片。
“你、你是我白天做坏的那个!”我声音发颤,“我把你揉了扔角落的!”
新娘纸人歪头看我,红盖头滑到肩上。
她脸上的轮廓渐渐清晰——是我画的眉,我描的眼,连左眼角那颗小痣都分毫不差。
“成亲。”她重复,一步步往屋里挪,脚腕上的铜铃没响——我白天给她系的铜铃,此刻正挂在她手腕上,随着动作“叮铃叮铃”响,声音甜得发腻。
我后背抵上柜台,手在抽屉里乱摸。
老周头留下的镇纸符?
香灰?
还是那半块没烧完的降魔香?
“撕了我。”
纸人突然开口,声音变成了我的。我浑身一僵——这是我白天对着废纸人念叨的话。
那会儿我嫌她眉眼太呆,边揉边说:“这么丑的纸新娘,撕了算了。”她抬起手,指甲长得能戳穿我的喉咙:“现在撕。”
我抄起裁纸刀扎她胳膊。刀尖扎进纸里,没血,没碎,只冒了股黑气。她抓住我手腕,力气大得像铁钳:“成亲。”
“救命!”我尖叫着踹翻旁边的纸扎马,“周阿婆!李叔!”
纸人被纸马绊了下,我趁机挣开她往门口跑。
雨珠子砸在脸上生疼,我边跑边拍邻居家的门:“张婶!开开门!”
没人应。
青河镇的规矩,阴雨天过了子时,谁都不许给陌生人开门——尤其是纸扎匠的门。
“扑通。”
背后传来湿纸摩擦的声响。我不敢回头,发了疯似的往镇西头跑。那里有座土地庙,可庙门紧闭,门环上挂着新烧的纸钱。
“苏挽棠。”
声音从街角飘过来,像浸在凉水里的玉。我猛地刹住脚——是那把乌骨伞的声音。
谢砚撑着伞站在雨里,墨色衣袍没沾半点雨珠,眼尾的朱砂痣在夜色里红得妖。他扫了眼我身后,袖中勾魂牌突然泛起幽光:“退下。”
纸人“咔”地停住,红盖头下的脸瞬间模糊成一团纸浆。
她怀里的红绸“刷”地散开,露出里面半张没烧完的婚书——是我白天垫在纸人底下的废纸,上面还留着我画废的喜字。
谢砚往前走了两步,伞沿的雨珠溅在他鞋尖:“活扎术不是这么用的。”我这才发现自己在抖。
刚才被纸人抓过的手腕青了一圈,指尖还在渗血,滴在青石板上,像开了朵小红花。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吸了吸鼻子,“老周头说心血能养灵韵,可我就滴了一滴……”
“一滴?”他突然抓住我左手,指腹擦过我指尖的血珠,“你当这是画胭脂?活扎术耗的是阳寿。”
我被他捏得疼,想抽手,他却捏得更紧:“纸扎匠的手是用来渡魂的,不是用来招鬼的。”
远处传来雷声。
谢砚松开手,从袖中摸出张符纸拍在我掌心:“镇阴符,贴身放。”符纸还带着他的体温。
我低头看,符上的朱砂字还没干,有一道晕开了,像朵小红云。
“下次再犯蠢,”他转身要走,乌骨伞在雨里划出道弧,“我不会来。”
我望着他背影,突然听见井里传来哭声。镇东头那口老井,平时打水都要绕着走的。此刻井里的哭声像有人用指甲刮瓷碗,忽远忽近,还混着句含糊的“负心汉”。
谢砚的脚步顿了顿。他没回头,声音被雨声浸得发闷:“井里的事,明早再说。”我攥紧符纸往回跑。
“巧云斋”的门还敞着,纸人己经不见了,只剩地上一滩水,混着我的血,像朵褪色的红花。
雨还在下。我蹲在地上捡纸蝴蝶,指尖碰到张湿乎乎的纸——是那半张婚书,上面的字被雨水泡开了,隐约能看见“红芍”两个字。
井里的哭声又响了。我打了个寒颤,把符纸塞进衣领。
明天……得去问问周阿婆,镇里是不是有个叫红芍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