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不太起眼的小巷,地面潮湿,墙根生着青苔。
彪哥站在“吉顺二手电器”的门口,仰头看了眼那块灰扑扑的铁皮招牌,字是歪的,反着光,像生锈的旧誓言。他把鞋底的泥水在门槛边狠狠跺了两下,身子向前压着,像是一道不肯让步的影子。
店里正在装修,味道刺鼻,地上散着碎瓷片,斜搭的电线像蛇一样缠在脚边。两个工人在装空调,梯子吱吱响,螺丝刀敲得人心里发空。
他站着不动,目光缓慢地扫一圈,像在确认什么。
靠近收银台的角落,一张斑驳旧桌旁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是沈老板,西十多岁,穿灰西装,肚子撑得西装扣子快崩了。另一位年轻点,戴眼镜,一副刚毕业那种青涩劲。
沈老板一看见彪哥,脸色唰地一沉,嘴角抽了一下,随即堆起笑:“小林,你先去楼上看看仓库,我待会儿来。”
小年轻察觉气氛不对,忙不迭站起来,低头走得飞快。
店里只剩下两人。
彪哥走过去,拉了张塑料凳坐下,身体往后一靠,两条腿岔着,像是审视什么旧账。
“沈哥,”他慢慢咧嘴,“这些年混得不错啊。”
沈老板咳了一声,手指在桌上轻敲:“你来,是为了那笔旧账?唉,你也看到了,我这摊子刚起步,不景气。”
“六万,”彪哥没搭他那句,“你拿了钱,我干的活,合同在不在公司名下不关我事。这账,你得还。”
“你说得轻巧。”沈老板干笑,“合同在公司,帐不在我头上。你要账,去找公司去。”
彪哥低头,轻轻一笑,语气冷下来:“你那皮包公司,开张三个月关门三年,我去哪找?”
他靠前半步,声音低而稳:“你别装死。”
沈老板后仰了一点,眼里浮出一丝焦躁:“陈彪,我警告你,现在不是以前。我现在有人,你刚从里头出来,不想再进去的话,别惹麻烦。”
“我倒是清醒得很。”
沈老板抽屉一开,掏出两千块,“兄弟一场,我就这点钱。你拿了,今天的事就算了。”
彪哥看也不看那钱,只把它拿起来,在指间一晃。
“两千块,买的是脸面,还是良心?”
他说得不紧不慢,像是一口口啃着骨头。
沈老板脸一下挂不住,“啪”地一拍桌子:“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告诉你,我真能让你再回去蹲三年。”
彪哥站起来,身形比他高半个头,气息却压得人透不过气:“你要真有种,现在就动手。”
他往前一步,两人之间只隔一张桌子。
空气凝滞,连那两个工人都放下手里的活,装作搬梯子,其实眼角余光都在偷看。
沈老板胸口剧烈起伏,忽地掏出手机:“你不走?行,我报警。”
彪哥冷笑:“报吧。这笔账,你可以拖,但躲不掉。”
他把那几张钞票往桌上一拍,转身走了出去。雨正好又落下来,几点雨点砸在肩膀上,砸进泥里。
他走得不紧,背影不歪不斜。沈老板在背后骂了一句,脚下踩碎了一块瓷砖。
几分钟后,警察来了。
两个年轻警察,穿制服,表情不咸不淡。
“你是陈彪?”
“我是。”
“有人报警,说你涉嫌威胁勒索,麻烦你配合一下。”
彪哥没吭声,跟他们上了车。
—
派出所灯光冷白,空气混着消毒水味,像医院又像旧学校。他坐在值班室的长桌前,手肘撑着桌面,眼神落在天花板上,像在等一个不重要的答案。
年轻警察低头翻着卷宗,语气平板:“你是前科人员?”
“是。”
“刚出来几天就找人要账?不怕再进去?”
彪哥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我没偷没抢,就是来拿我应得的。”
“你说你是要账,人家说你威胁。”警察语气冷了几分,“你要是再往红线上踩一步,后果你清楚。”
彪哥没回话,只是抬眼看了看他,神情淡淡的,像是累了,也像是不屑。
屋里静了十几秒,只有窗台滴雨的声音。
两个小时后,警察拿出一份“口头警告记录表”。
“签个字,下次就不是这么处理了。”
彪哥拿笔签了,顺手把笔一丢。
走到门口,值班台后一个年纪大的警察叫住他。
“陈彪。”
他回头。
那人声音不高:“你刚出来。别再进去了。”
彪哥点了点头,眼角轻轻一抖,像是要笑,却没笑出来。
天己经黑了,街道还在滴雨,冷光斜落在他肩头。巷子口的雨停了,湿气仍在。彪哥出派出所的时候,鞋底还是湿的,脚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闷响。
他拐进一条窄巷,灯光昏黄,两侧是些老旧的砖墙,斑驳斑驳的。风从巷子另一头灌进来,吹得他衬衫贴在背上。
走了十来步,他停了一下脚。
背后,有脚步声。
一轻一重,配速一致,不是随便路过的人。像是两人,彼此靠得不远。
他没回头,只慢了几步,手指在裤兜里钥匙扣。
走到一个拐角,他突然侧身贴墙,眼角一扫,发现垃圾桶边有根废铁棍。他低头,一把抓起——是半截椅子腿,锈迹斑斑,还有黏着风干的海绵边角。
两人刚好拐进来,脸上一时间还挂着笑,一看就是低估了他。
彪哥没吭声,猛地冲出来,手里的椅子腿猛砸其中一人手臂。
“咔”地一声,那人哀叫一声蹲了下去。
另一个年轻人往后跳了一步,身子发抖,骂道:“你他妈疯了?”
彪哥一步跨过去,把铁棍顶住他肚子,声音低冷:“谁派你来的?”
那人举起双手,张了张嘴没说话。
“沈志良,是不是你老板?”
对方咬牙,仍旧不吭声。
彪哥看着他,像是看一块没熟的肉。他没再多说,把铁棍一甩:“回去告诉他,找人跟踪、耍这种烂活儿——没用。”
他转身走出巷子,铁棍顺手丢进垃圾堆。
他走得不快,像是在一脚一脚踩掉旧账。
雨后的街道积着水,光斜着打在地上,像有人在地上划开一条冷冷的缝。
便利店灯亮着,门口坐着个穿红马甲的店员在抽烟。
彪哥推门进去,买了一瓶矿泉水,一个肉松面包,又借了根烟。
他坐在店外的塑料椅子上,一点点吃着,咀嚼缓慢,像是在反复回味一口什么苦药。
肉松是甜的,但他吃得像在嚼纸。
那一棍打下去,没痛快,也没后悔。只是更疲惫。
烟点着了,他抽了一口,目光落在街道深处那片黑漆漆的楼群。那是这城市的胃,能吞人,也能藏账。
他低声骂了一句:“狗日的。”
没人回他,只有屋檐还在滴水,“啪嗒啪嗒”,像钟点工拖地的声音,一下一下,不停歇。
这雨,说停就停了,湿气却要缠一整夜。
他低头,把裤腿上的泥抹了抹,又从口袋里掏出那本皱巴巴的账本。
纸张有些泛黄,角上破了口,是他坐牢前带进去的。里面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翻到第三页。
那一行字他早盯了三年半:
“国企××项目尾款:62万。联系人:。”
他盯着那几个字,目光一点点凝住。
国企的钱,能赖一辈子?
他把账本合上,揣回口袋。烟只抽到一半,他弹了弹烟灰,站起身。
街灯下,泥水反光,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像是走进夜里,也像是走进下一场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