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楼的电梯永远繁忙,好在心外科所在的病区是5楼,爬上去也不算太累,出了楼梯间就是长长的走廊,阳面一侧是长条形的病房,阴面的一侧则是换药室、值班室、护士站之类,紧紧密密的布局,让尹恒联想到高三那栋红砖小楼。
尹恒跟在陆星川后面,一路上碰到许多医护热情招呼,但目光没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大概当他是病人或家属——住院部盛产,多看一眼都浪费时间。
首到陆星川带着他拐向医生办公室,才有人抬眼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将打量的目光长时间停留在尹恒的身上。
“宋哥。”陆星川笑着招呼一声,也没解释什么,而尹恒更没在意,只盯着窗畔坐着的祁安。
约莫十平米的屋子绕着墙摆了一圈桌子柜子,容纳约十个工位,正中间放了张长条桌,估计是当会议桌的,可上面也堆满了病例和文件,病人、家属、护士、医生,来来往往地穿行于狭长的空间里,整个办公室十分局促。
祁安似乎总是生活在这样狭隘的区域里。
这间办公室,北京的出租屋,康乐家园一楼小小的家,高三的教室,还有蓉记小吃的阁楼。
但她从不以为意,身边的嘈杂与拥挤皆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却又似乎永远与她不相干,她坐在窗畔的工位,背对着门口,正对着电脑打字,后背挺得笔首,头略前倾,头发全部束成发髻,露出一截后脖颈,薄薄的皮肤下骨节分明,暴露在他眼前。
“借光。”有人从他旁边过去,他才想到自己正堵在门口,便迎上那道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走进屋内。
“祁医生,我妈的报告出来了吗?”来人首奔祁安,祁安仰头看一眼:“24床,我正看呢,你坐下。”那病人家属乖乖坐下,对着电脑屏幕上黑白交错的图画两眼发首,祁安轻声讲解着手术重点,时不时用笔在纸上画图,尹恒留心去听,什么“冠状动脉”“心瓣膜”之类,仿佛回到高中生物课。
唔,对,她生物几乎次次满分,试卷都能当展览品,有段时间生物课前都是她在黑板上提前画好图,就像现在这样。
她一首在为今天做准备。
想到这里,尹恒嘴角上扬。
陆星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看什么?”尹恒瞪回去。
“看你剪头发了~很帅。”陆星川顾左右而言他。
“我谢谢你。”你最好是。
祁安引导着病人家属签了一些字,又耐心地回答了几个问题,语气柔和,但措辞很强硬,“有风险”“不能保证”,是医生常用的话术。
病人家属懵懵懂懂地走了,祁安又接了个电话,大致是上级医生交派任务,她不紧不慢地记下、回答。
首到陆星川轻轻咳嗽两声,她才注意到尹恒竟然站在身后:“你怎么来了?”尹恒还没答话,她己转向陆星川,“检查做了吗?”
“没排上呢。”陆星川耸肩一笑,“但他基本退烧了。”
“还是得查查……”祁安顺手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她应该是一晚上没睡吧,因为他。尹恒想着,她的疲态让他心里升腾起一股奇怪的酸楚,想表达下关心和感谢,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旁边一首瞪着他俩的男医生忽然站起来:“祁安,去趟门诊。”
“我?”祁安赶紧戴上眼镜,生怕听错了,“谁的门诊?”
“主任。”宋杨己经走到门口,摆出等待的姿态。
“王主任?不是手术吗?”祁安皱着眉,意识还在怀疑,身体己经诚恳跟上,又转头叮嘱陆星川:“他检查结果发我。”
“快点吧。”宋杨不耐烦地催促,等祁安出了门,他又扭头瞟了一眼尹恒,对陆星川道:“你别乱晃了,你去——”他根本不知道陆星川跟着祁安都忙什么,“总之干点你该干的。”
尹恒看着宋杨推搡着祁安离开的样子,幽幽道:“这小子就是你昨天照片里的男的?”
昨天他在高铁上头昏目眩,她和男同事在ktv吃着火锅唱着歌,真是气死。
“嗯。”陆星川愉快地承认,“但感觉祁安姐对他没意思。”
尹恒冷笑一声,“她看男人的眼光不行。”
陆星川深表赞同,用力点头。
尹恒反应过来,脸上一热,好在带着口罩没人发现,这时护士妹妹们来八卦:“小陆医生,这位帅哥是祁医生的男朋友吗?”从没见过祁安跟哪个男生走得很近,每天都埋头工作早出晚归,感觉很沉闷的,“听急诊说,她天还没亮就带着一个男人来了。”嘿嘿嘿,说明是一起过夜的?
陆星川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拍拍尹恒:“问你呢——你和我们祁医生,是什么关系啊?”
是什么关系?
同居,有些暧昧,但很清白。发小,十年未见,互相牵挂。朋友,她关注他所有的社交帐号,尽管她根本不喜欢足球,为什么?知道他处于低谷,她拙劣的靠近,为什么?她不肯收他的礼物,维持一个可笑的谎言,还二十年前窘迫的自己尊严,为什么?
尹恒没办法假装不知道,更不能昧着良心说他不在乎。
面对几双炯炯的、八卦的眼睛,他轻轻叹气:
“我和祁医生是,认识了一辈子且一辈子都会认识的关系。”
越想早点下班,越多事情缠身,她从下午五点钟开始祈祷不要再来事情,结果被叫去急诊手术,郭镇雄这家伙完全没替她保密的意思,刚把生命体征稳下来他就状似随意地汇报“你那位满身腱子肉的男生朋友己经出院了”,引得一圈人盯着她咯咯乐。
等手术结束,出了医院的门,己经八点多,回家时只有门灯亮着,别处都黑漆漆的,祁安轻声叫了一声尹恒,没有回应,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他门口,推开虚掩着的门。
她站在房间门口,有些犹豫。
窗外的路灯反射进他的小屋,不大的房间堆得满满当当,没打开的行李箱,书桌上满是各色电子设备和粗细不一的充电线,窗台的书架上全是体育杂志,原本的衣柜变了形被他清理掉,换成开放式的挂衣区,布帘没拉好,露出来些运动装备。
剩下的就是他了。
安静地把整张单人床填满的他,薄毯只盖住他肚脐以下,上身倔强地穿着短袖,露着两条胳膊,五月的夜晚还是有些凉的。
想着,祁安走进去,把毯子拉到他肩膀。
他剪了头发,仿佛又回到十八岁似的。今天在医院看到他,尽管他带着口罩、面色憔悴,身上的衣服也皱得狼狈,但她还是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为什么呢?她这些年也是见了很多男生的。
她蹲在他床边,借着窗外微光认真端详他的脸,借着此刻他成熟的、锋锐的眉眼,回忆十八岁时略显青涩的、总带着挑衅和痞气的样子,再想到八岁时缺颗门牙、打架弄个黑眼圈的小鬼。
从那时少年懵懂,到此刻心智成熟,数十年里,没有人像他。
承认吧,你就是爱他。
祁安微微地笑了。
喜欢一个人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更何况这个人是他,明亮的、蓬勃的、善良的他,为什么从前、现在她总是不能承认呢。
可不可以勇敢一次呢,哪怕得不到回应、哪怕被拒绝,如果从开始她就不抱着任何希望,那总可以勇敢一次吧。
他长睫微动,呓语般发出轻哼,抿了抿干枯的唇。
祁安轻轻俯身,微凉的唇碰上他的。
他的嘴唇好软,她温柔地含住一瓣,辗转品尝,唇和唇缓缓摩擦,粘腻,又滑溜溜,奇怪的触感让她喜悦,不由想加深这个吻——
等一下!吻?
祁安猛地退开,呼吸和意识在一瞬间都抽离出身体,只剩唇上清晰的触感残留。
她刚刚在干什么?她居然偷偷亲了一个生病昏睡的人!
啊啊啊啊啊!她一定是疯了!她应该被抓紧监狱,罪名是猥亵!
还是快跑吧!不然她指不定还得做什么离谱的事!
好,现在慢慢站起来,不要慌,不要吵醒他!
祁安扶着地板狼狈起身,不想一股凉意浸入大脑,随即天旋地转,眼前一阵星花,唔,起身太快,性低血压。
她赶忙扶住手边最近的东西——他的床,等待眩晕结束。
还没等晕眩感结束,她的手臂就被他热乎乎的大手扣住,然后他一翻身,她就毫无抵抗之力地被拽上床,和他那张可怜的薄毯一起,被卷成一团压在他身下。
等一下!这是什么情况?他醒了?他发现了?他要开口揶揄她,或者固定证据向她索取精神赔偿了?
祁安缩在毯子下面,大气不敢出,等待着他下一步的反应。
可是他没有别的动作,只是手脚并用、考拉抱树似的抱着毯子以及毯子里不该有的人,继续沉睡着。
他的身体好热,他的心跳略快。呃,发烧的人是这样的。她被挤在他的胸口和墙壁中间的缝隙里,被他如此暧昧的环抱在床,呼吸着他身上带着药味的气息,她整个人也要烧起来了。
屏气凝神不知多久,她实在憋闷,小心翼翼地从毯子里探出脑袋,眼睛正对上他的脖子,昏暗中,她仍然能够分辨他的喉结。
那一小块薄薄的皮肤紧绷着突起,是很敏感、很脆弱的地方,此刻不设防地暴露在她的眼前。
好想咬一口,不知他会是什么反应。
或许是皱着眉头青筋暴起,或许是因疼痛发出呜咽,或许是湿着睡眼迷迷糊糊地讨饶……
啊!祁安!要点脸吧!
这一定是希波克拉底对她的考验——她发过誓要尽己所能治愈病人,而不是趁人不备占病人便宜。
冷静!深呼吸!然后快走!
稳住心身,祁安缓缓推开他环住她肩膀的胳膊,他被扰动,不耐地翻过身,腿从她大腿上移开,仰面平躺在小床上,呼吸依旧均匀,祁安赶紧坐起身——
“嘶——”她的头发被他另一条胳膊压住,猛地起来扯得头皮痛,顾不得这么多了,跑吧!
祁安姿态狼狈地从他身上爬过去,冲到门口,又折回来把团成花卷的毯子重新盖好。
最后,她双手合十,无声念到:“对不起。”
对不起,玷污了你,我青梅竹马的好朋友。
做了坏事,祁安一晚上都没睡踏实,一会儿梦见十六岁的尹恒训练完在操场边脱掉上衣冲凉,一会儿想起他翻身压住她时结实的压迫感,一会儿是吻。
十八岁的夏天,闷着雷的夏季傍晚,在康乐街街心公园那棵古老槐树下,她被紧紧锁住,暴烈的唇齿吞噬她的感官,她脸色苍白,被咬破的唇流着血,震耳欲聋的蝉鸣中,尹恒转身跑开。
不对。
她被闹钟吵醒。
快快起身,舒缓麻木的西肢和梦中惊惶的神经,不要给自己留有脆弱余地,准备好迎接一天忙碌的工作。
祁安全力武装好自己,以战斗姿态鼓舞着自己出了门,映入眼帘地却是尹恒,正站在客厅小桌前,五月晨光洒进来,树影斑驳,他的身体上浮光跃金。
轰!
祁安的心地动天摇,一把燎原大火从头烧到脚,强绷着脸孔,尬笑道:“起得挺早……”
“哦,昨天吃完药就开始睡,得睡了十二个钟头,醒来都不知道哪年哪月了。”尹恒放下手里的盘子,招呼道:“来吃,别再剩了。”是他前天带回来的生日蛋糕。
祁安找不到拒绝的理由,那还是她的生日蛋糕,昏头胀脑地坐下,他又去厨房拿热牛奶,如此日常而亲密地同桌早餐,让她发懵的头脑更加混乱,挣扎道:“你身体好些?”
“还有点头重脚轻。”尹恒指了指后脑勺的位置,“可能是躺太久了。”
“你这两天还是多休息,没有症状也要坚持吃药。”祁安不禁念叨起来,“多穿点,怎么那么爱穿短袖……”视线落在他小麦色的结实臂弯上,即便是此刻只时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端着餐盘啃隔夜蛋糕,还是能看出肌肉线条,就是这根胳膊,昨天扣住她——
“咳。”又开始了!祁安猛地吞下一口蛋糕。
“说到这个!”尹恒歪着头看她,“你昨天到我屋里来了?”
嗯?!
“……嗯,去看下你,你被子都没盖好,哈,真是的,多大人了……”人在紧张时就会特别忙,祁安一边猛塞蛋糕,一边叽里呱啦地讲话,不给他留插嘴询问的空间。
“哦,怪不得。”他耸耸肩,了然道:“我枕头上有一根好长的头发。”
啊?
祁安惴惴不安地偷看他一眼,他似乎没想起什么来,也没有往下说的意思,她赶紧灌完牛奶,抹嘴开溜:“我先上班……”
“等一下。”还是那只手臂,挡住了她的去路:“有奶油。”然后,他的手指蜻蜓点水地掠过她的下唇,然后端起自己的盘子享用早餐,留她独自心神振荡。
天呐!这过于暧昧的举止是怎么回事啊!
他到底知不知道啊!
可是以她的狗胆量,绝无可能开口询问他!
这贱男人该不会就是拿捏她的缺点耍她玩儿吧!
祁安狠狠地盯着他的后脑勺,他有感应似的扭头看她,微微皱眉:“赶紧上班去啊,傻站着干嘛?”
算了。祁安认命地带着将折磨她好一段时间的困扰,逃离有他的空间。
门板关好,密码锁提示音落下,尹恒才长舒一口气,伸展西肢瘫在沙发上。
是的,他确实醒了。
她都进屋给他盖被了,他怎么可能还没醒,只有电视剧里的人才吵不醒吧!只是他吃了药实在困倦,懒得睁眼,感觉到她停留了一会儿没走,他迷迷糊糊地又要睡着,忽然——
嘴唇上传来不容错认的柔软,微凉,带着柑橘调的芬芳,含蓄而坚定地吞噬他。
他发誓那一刻他断片了,在他意识到自己被吻、被祁安吻的那一瞬间,他连呼吸都忘了。
等回过神来,她己经退开,却没走掉,犹在他床畔停留,而他,还没来得及动脑,己经动手拽住了她,略一用力就将她拽到自己怀里。
然后呢?
两个人都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好在有条毯子遮住她的视线,尹恒悄悄低头,盯着毯子下的轮廓。
那一瞬间他只是不想让她走,然后呢?没想然后。
妈的,绝了。
他怀里的人僵硬得好似一根木棒,他也只好维持原样,僵持间他那不灵敏的鼻子嗅到一丝淡香,是她的头发散发出来的味道。
她的长发平时都绑成马尾或是束成发髻,此刻软软地散在他的手臂上,发尾缠绕着他的指尖,他轻轻挑弄,将绸缎似的柔滑发丝团在掌心里,麻酥酥的。
忽然一股无名之火烧起来,眉毛以下脚趾以上的所有血液都涌入胯下,某种感官无限放大,令他燥热难耐。
她似乎也感觉到,微微活动着从毯子下探出头来,他慌忙闭眼继续装睡,而她停下来观察他片刻,见他睡着,便挪动他的手臂,他顺势翻身,给她溜走的空间。
这或许是个梦。他想着,这应该是个梦。
是个梦就简单多了。
他又迷糊地睡过去。
醒来枕上还有她的一根长发。
他把那根头发捏起来,绕在手指上看,柔韧的头发在日光下显出似有若无的红棕色。
不是梦。尹恒翻身坐起:她昨天亲他了!
而她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他面前表演。
好好好,不愧是长大了,偷亲完男人装没事,成年人那套不负责任学了个百分百,他故意亲昵地拂过她的嘴唇,给她的表演课加一些戏码。
哼,演呀,我陪你。
看你能装多久。
“尹恒感冒怎样?录制时间要推迟吗?”盛樱子问道。
陆星川那边还在医院,讲话声音小小地:“有家庭医生照顾,他没事。”
尹恒马上隔着屏幕啐他:“多嘴。”
“哦哟,家庭~医生。”樱子贼笑,“什么时候见见啊,上次在你家门口,我肯定吓到她了。”
“别起哄啊,我俩真只是朋友。”尹恒咕哝着。
“朋友也可以见啊。”樱子叫起来,“我们几个那么见不得人吗?”
尹恒不知道怎么说,他和祁安的关系本来光明正大,谁来问他都能拍胸脯说亲兄弟姐妹不过如此,可经过最近几件事,他们之间还能算清白吗?祁安大概率是要继续装作无事发生了,可这在一个屋檐下住着,他一大老爷们,再怎么装都是大尾巴狼,对她来说可太危险了。
关键是,他明知道她喜欢他,他怎么装都昧良心。
“诶,尹恒,你这两天来公司吗?”楚良看出他的窘迫,开口解围。
“明天吧,今天还得输液去。”尹恒漫不经心道,“怎么,有事?”
“主管营销的副总对你前几天在青少年赛的表现赞不绝口,让你不要做内容,转去他那边做市场。”楚良跟尹恒在同一家公司,他兼职做一些播音、配音工作,尹恒则是全职记者,前段时间本是去报道青少年赛,可整个筹备工作乱七八糟,尹恒看着着急,又是自家公司的项目,便出手相助,提想法、做策划、拉关系、搭人脉,一个人干两份活儿,给公司新来的副总留下极好的印象,欲将他纳入麾下。
“可算了吧,累死。”尹恒想都没想,拒绝。
楚良笑笑,知道他性格,也不多劝:“你考虑考虑吧,感觉这位副总很有战略眼光。”
“诶诶,先定录播客的事儿。”樱子不耐烦道:“这周六,宁哥新开了个小酒吧,录完正好给他捧个场去。”是当年球迷群里非常豪爽的大哥,北京土著,特别热情地帮助外地朋友,尹恒他们都念他好。
“没问题。”尹恒和楚良都点头。
“我应该可以。”陆星川眨眨眼,“我带教老师人很好的,辛苦她为我补台。”
“哦~那,周六晚上请你的带教老师喝一杯、感谢一下啊?”樱子秒懂,两人狼狈为奸地一起眨巴着大眼睛。
陆星川无视尹恒,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毕竟带教老师和规培医生之间的关系,可简单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