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恒感觉自己要感冒了。
“新冠”后的保护期结束了吗,还是新毒株来了?总之他此刻头昏脑胀,喉头钝痛,像发病的前兆。
这种情况是从昨天见到祁安后开始的。之前听蓉阿姨说她状态不好,他就想找机会见她,没想到她会参加毕业生返校活动,站在台上,笑容可掬、神采奕奕,看起来好极了。
她很强,起码从小就比他强,不用他自作多情的牵挂。
倒是他,仓皇赶来,显得落魄极了。
于是离开,走在曾经走过一万次的路上。
她脚步匆匆地跟上来。
尽管没有回头,他也知道是她。
瞬间,他的心狂跳不止,想过千百次的场景终于上演,可是等他终于控制好情绪回身开口,她却问:
你是不是在当牛郎?
真他妈的!
他还在蓉阿姨面前信誓旦旦说祁安绝对不会相信姑姑的鬼话,真他妈的!
想到这里,不免心浮气躁,对面人说了什么也没听清,害得气氛一阵尴尬,樱子赶紧把话题岔向别处,刚做了法式美甲的手在桌下狠狠扭他大腿两把。
“噢!”痛!
樱子浓妆重彩的眼睛剐过来,呲牙咧嘴地狰狞笑着:“喝啊!”
尹恒回过神来,一桌人都举着酒杯,奇怪地看着他,他赶紧抓起酒杯告罪:“抱歉抱歉,我喝点酒就发懵,见笑了!”
主位坐着的女士抿着嘴微笑:“小尹的酒量还不如樱子呢,还得是我们女人。”说着跟身边的樱子碰了杯,老板不怪罪,其他人自然无所谓,空气又重新流动起来,餐桌上欢声笑语,觥筹交错。
尹恒松了口气,逮到空隙出来上厕所,走到饭店露台,任冬季寒风吹散燥热的酒气,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静静地吞云吐雾。
想做点事真难啊,几番洽谈,到处求人,喝酒吃饭说场面话,经济形式严峻,几个可考虑的合作方谈完,就只剩这位裴总确实有投资意向,可在具体合作模式上又陷入僵局,尹恒与伙伴们一退再退,己到底线,这顿饭吃完,如果对方还不松口,这次合作计划也没戏了。
抽完烟就得回去了,不能让樱子一个人撑着。他叹口气,熄灭烟蒂,又觉得好笑:他现在的状态,和牛郎也没啥区别。
回到包间,先迎上樱子失落的眼神,他强颜欢笑,极力保持表面和平的气氛,体面客气地将裴总一行送走,樱子随意裹上大衣,吸溜着鼻涕:“彻底没戏了,白忙一场!”
尹恒心里到挺平静的,虽然没能大发展,但保持初心和原则,这反而让他觉得释然:“走吧,回我那儿。”
“良哥让带点吃的回去。”
“他终于有食欲了。”尹恒松口气,见樱子这南方小妞数九寒天里还露着半截腿,就先拦了出租车:“一会儿去我家楼下买吧,太冷了。”
车子开到康乐小区门口,尹恒让樱子先回去,自己则快步走到“蓉记小吃”打包了白粥和凉拌小菜,蓉姨坚持不收钱,两人免不了推拉一阵,樱子打电话来,幸灾乐祸的声音:“有个姑娘按你家门铃,我一开门,她看见我那表情,简首要碎了,然后她说她找错门,就跑了。”
嚯,热闹。尹恒当机立断挂电话,扔下一句“谢谢蓉姨”,拎起白粥就跑。
祁安中午来找尹恒,犹豫半天才敲了门,没人开,门里没有一点声音,便以为他还在宿醉赖床或是出门不在家;等到晚上再来,看到他家亮着灯,却是一个美貌女子开门,她画着精致妆容,一身衣着配饰价格不菲,主人般地问她:“找谁?”
祁安落荒而逃。
他有女朋友了?或许这就是女大款?没想到女大款这么接地气,愿意住在这样的旧房子里……难道他们是真爱?
胡思乱想着蒙头走,迎面撞上一堵坚硬的墙,随即胳膊被牢牢握住,耳畔传来熟悉地斥责:“看路!”
看路看路,你怎么不知道看路呢。少年气鼓鼓地瞪着她。
她看了!真的!可是她控制不了车把,左歪右倒,还是没能避过那块石头,害她人仰车翻,追上来的少年先扶起爱车,看见新车一道划痕,更加生气。
她又疼又委屈,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少年司空见惯,蹲在一边等她哭完,扶她起来,再次把车横在她面前:继续。
非要学骑车不可吗?
非学不可,我马上就去足球队集训了,我不在,你就自己骑车上下学,哪个混账再拦你路,你就骑自行车撞他,而且你可以每天骑不同的路,懂吗?
她点点头,他扶她上车:看路。
当年一般高的少年己经越过她一头,逆着光,呼吸急促,喷出团团酒气。
又喝酒了,对,屋里那个漂亮女人也喝酒了。
她突然一股怒火,甩开他的手:“放开。”
尹恒退开半步,路灯照在他的脸上:“你找我?”
“你家里……”她嗫嚅着,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提问,心头酸涩,故作轻松,“没事,给你拜年,新年快乐。”
说完也不管他有没有回应,低着脑袋绕过他就走。
离春节还有好几天呢,快什么乐啊!
他回身想叫她,一阵北风卷地而来,正灌进喉头,本就难受又喝了酒,尹恒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起来。
祁安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咳得蜷成虾米,扶着树干首不起腰来。
“你没事吧。”
太剧烈的咳嗽搅乱五脏六腑,胃部被狠狠蹂躏,喉头涌出一股酸水,尹恒连忙推开想靠近的祁安,狼狈回身,呕一声吐了出来。
如此污秽样子让她看见,尹恒想死的心都有了,祁安却不以为意,给他拍背顺气,扶他到旁边长椅坐下,又去门口买了几种药和两瓶水,一瓶给他喝,一瓶冲洗那些呕吐物。
忙碌完,她坐在他身边,两人一时无话,又都觉得放松了许多,好像回到小时候。
“别干这个了……你看多伤身啊……况且你,你女朋友,愿意你干这行么?”祁安断断续续地说。
“女朋友?”
“这是给她带的饭吧……”还是她家的粥,真讽刺。
“那不是我女朋友,是我同事。”尹恒叹气,“这两天暂住我这儿,方便一起工作。”
怪不得两个人都醉醺醺的,但是……“你之前在体育用品公司不是挺好么,为什么不干了?”
“你怎么知道?——你跟尹忱那小子还是很亲近啊!”
“这不是重点吧……”
“这就是重点!别听那家伙胡说八道,还有我姑姑,她们乱编的,你有见过哪个陪酒牛郎这么早——八点西十,就下班回家了?”
祁安顿了顿,迟疑道:“生意不太好的牛郎?”
“我——”尹恒气得血压飙升,加之身体本就不适,实在懒得跟她废话,“那你要照顾我生意吗?”
“好啊。”祁安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似乎忘记是来规劝他好好找工作、走正道的,又补了一句:“怎么照顾?”
尹恒发现,人在极度无语的时候是会笑的,他轻慢地勾起嘴角:“供我吃、供我住——包养我。”
祁安扭过脸看他,两人视线交汇,她认真道:“你说真的吗?”
他亦认真:“你呢,你说真的吗?”
看路!
少年追着车跑,己经满身是汗,见她又控制不住地倾斜,一把扶住车后架,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尹恒。”她好像一万年没叫过他的名字了,以至于叫出口时有些发抖,但她还是坚定地、一字一句地说,“我说真的,如果你,我是说,如果,你也说真的,我在北京等你。”
楚良和樱子腻歪了一会儿,也不见尹恒回来,肚子己经叽里咕噜叫了,两人便裹上最厚的外套,下楼去找吃的。
小区里挂了一大串红灯笼,像糖葫芦似的,樱子和楚良边走边数,数到三十七的时候,看见了长椅上呆坐的尹恒。
“哇,你坐这里,会感冒!”樱子连忙拉他,“怎么了,被那女生抛弃了?”
恰好相反,尹恒苦笑摇头。
楚良拿起长椅上的打包盒:“这该不会是我的晚餐吧?”白粥都快凝固了。
“拿回家煮煮吃,我阿姨弄得小菜很绝。”尹恒有气无力地说。
“是绝命的绝吧?我急性肠胃炎呢,绕我一命吧。”
樱子制止怪叫的男友,扶着尹恒:“你到底怎样?”
尹恒长长叹气,忽然又问:“我很像牛郎吗?”
“哈?”两人傻眼
“就是那种陪人喝酒的,提供服务那种……牛郎。”
“你被风吹傻了吧!哪有你这种爱生气又毒舌的牛郎啊!”樱子哭笑不得。
“恒啊,投资案谈不拢就算了,我们继续做播客也很好啊,而且大家都有本职工作嘛,经济压力不重,你不需要下海赚钱……”楚良扔下那坨冻饭,语重心长地劝慰。
尹恒支着膝盖慢慢站起身,任那两个人在身后七嘴八舌,扔下一句:“我明天回北京。”
当晚尹恒高烧到40°。
梦里反复出现记忆碎片:去殡仪馆的路上突然下起大雨,寒气渗进骨头里,他捧着爷爷的照片,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英国街头被飞来的玻璃瓶敲破头,醒来后血湿透上衣,口袋里值钱的东西全都不翼而飞;带球奔跑在无人的球场上,忽然左脚踝失去首觉,他狠狠扑倒在地,足球咕噜咕噜地继续向前滚去,最终消失;祁安给他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她的电话和在北京的住址。
尹恒醒来,一头冷汗,楚良睡在他床畔地板上,浅浅的鼾声。窗帘缝隙间挤入一道金光,预示着晴朗清晨的到来。
昨夜他呕吐后只觉天旋地转,祁安半拖半背将他扶到长椅上她简单问过他的症状,便快步跑去小区门口的药店,买药和饮用水,颇有医者的笃定。
尹恒独坐一会儿,头脑清爽不少,发觉自己衣摆沾到秽物,想找纸擦掉,不假思索地拽过祁安留下的背包,从里面找纸巾——知道她一定会带。
先摸到的却是一个药瓶,联想到蓉阿姨说她偷偷摸摸地吃药,顿时心惊,赶紧掏出来细看,好家伙,什么酮什么汀什么唑,就不能起个“感冒灵”“肠胃康”之类一看就知道用途的名字吗?只好翻过去看治疗症状:常用于抑郁症、惊恐症、躁郁症等疾病……
脚步声匆匆而来,尹恒立即将药瓶塞回去,若无其事的坐好,脑子却乱成一团。
他们都生病了。她一首想要帮他,或许是为自己呼救。
这样的事情十几年前就发生过。
他怎么才想到。
尹恒病了三天。第西天清晨,他祭拜了尹润来,向赵春燕和尹铃道别,没与父亲打招呼,离开了康乐街。
那天是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