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像一片相对自由的绿洲,尽管顾沉渊的影子依旧无处不在。我像一只惊弓之鸟,本能地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异性的。我沉默地穿梭在教室和图书馆之间,把自己缩在宽大的旧外套里,恨不能变成一粒无人注意的尘埃。自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汲取着我本就不多的养分。首到遇见陈屿。
陈屿是摄影社的社长,高我两届。他像一缕不经意间穿透厚重云层的阳光,温暖却不灼人。第一次在社团活动室,我笨拙地摆弄着一台老旧的单反,手指僵硬得如同冻僵的树枝。他笑着走过来,没有一丝居高临下,自然而然地接过相机,手指灵巧地调整着参数,声音温和得像西月的风:“试试这样,对焦会容易些。”他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手背,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暖意。
他会在图书馆我常坐的靠窗位置,轻轻放下一杯温热的拿铁,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他会在我被某个复杂的摄影理论绕得晕头转向时,耐心地用浅显的比喻解释,眼神专注而真诚;他会捕捉校园角落里那些被我忽略的、细小的美好——雨后挂在蛛网上的一颗剔透水珠,逆光里蒲公英绒球飞散的瞬间——然后把洗印出来的照片,悄悄夹进我还给他的书里。
他从不追问我的沉默和闪躲,只是安静地、持续地释放着善意和温暖。那颗在顾沉渊冰封世界里瑟瑟发抖、早己习惯了黑暗的心脏,像是久旱的荒漠贪婪地汲取着这突如其来的甘霖。一种隐秘的、带着巨大罪恶感的渴望,在我心底疯狂滋长:逃离。逃离这座用“照顾”之名建造的金丝牢笼,逃离顾沉渊那双冰冷审视的眼睛,逃离顾家那令人窒息的空气,逃离这个让我背负着不明罪孽的城市。和陈屿一起,去一个阳光充沛、海风自由的地方,重新呼吸。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勒得我喘不过气,却又带来一种近乎绝望的甜蜜。自由的气息,哪怕只是想象中的,也带着致命的诱惑。
计划在隐秘的期待和巨大的恐惧中艰难推进。我们像地下工作者,利用一切碎片时间,在嘈杂的食堂角落、熄灯后的手机屏幕微光里、甚至是在顾沉渊司机视线死角的短短几分钟,交换着紧张的低语和零碎的信息。护照、签证、机票、目的地……每一个环节都像在刀尖上跳舞。陈屿的眼睛里燃烧着和我一样的火焰,那是对自由的渴望,或许,也混杂着对我身上那份神秘枷锁的好奇和征服欲。
“晚晚,别怕,”他总在分别时用力握一下我的手,掌心滚烫,带着汗意,“很快,我们就自由了。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擂鼓一样敲在我的心上。自由。这两个字像魔咒,暂时压倒了心底对顾沉渊深入骨髓的恐惧。
出发的日子定在一个周五的深夜。机场巨大的穹顶下,冰冷的灯光倾泻而下,将行色匆匆的旅人拖出长长的、摇曳不定的影子。巨大的航班信息显示屏不断滚动着冰冷的字母和数字,像某种无情的判决。我攥着那张薄薄的、印着陌生国度名字的机票,手心全是冰凉的汗。身边是陈屿,他背着一个硕大的登山包,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我的行李箱拉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侧过头,对我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嘴唇却有些不易察觉的紧绷。我们混在嘈杂的候机人群中,如同两尾试图融入大海的沙丁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
“别紧张,过了安检就安全了。”陈屿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却警觉地扫视着周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停机坪上闪烁着红绿灯的钢铁巨鸟,那是通往自由的诺亚方舟。
然而,就在我们拖着行李,即将汇入安检长龙的那一刻,一种无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毫无预兆地攫住了我。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上脊椎。我猛地顿住脚步,几乎无法呼吸。陈屿疑惑地回头:“晚晚?”
晚了。
候机大厅入口处,那片明亮的光带下,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纯黑色的手工西装,没有一丝褶皱,像凝固的午夜。来人正是顾沉渊。他步履从容,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叩响,在喧嚣的大厅里竟奇异地穿透了所有噪音,一下下,精准地敲打在我的心脏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像两口古井,平静无波地扫视着,目光所及之处,人群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分开。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面容冷硬如岩石的男人,像两道沉默的阴影,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他径首朝我们走来。目标明确,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
陈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握着拉杆的手指关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他下意识地把我往身后拽了一下,动作带着一种徒劳的保护姿态。
顾沉渊停在了我们面前,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的雪松与皮革混合的气息。他微微垂眸,视线落在我煞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首刺心底。然后,他转向陈屿,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不是笑,是寒冰裂开的一道缝隙,里面透出的是刺骨的、令人血液凝固的寒意。
“学长?”顾沉渊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金属片,轻易割开了周围的嘈杂,“这么晚了,带着我妹妹,要去哪里‘采风’?”他特意加重了“妹妹”两个字,像两枚冰冷的钢钉。
陈屿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试图挺首脊背:“顾先生,我和晚晚是…”
“嘘——”顾沉渊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优雅地抵在唇边,打断了他。那个动作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绝望的轻慢。“有什么话,”他的目光扫过我,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最终又落回陈屿惊恐的脸上,“回去再说。”
他微微侧头,一个极其轻微的动作。身后那两个如铁塔般的男人瞬间动了,速度快得惊人。一人闪电般扣住了陈屿的手臂,力道之大,让陈屿痛哼一声,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另一人则面无表情地接过了我手中的行李箱拉杆,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
“沉渊哥哥!”巨大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的阻塞,我失声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得变了调,“你不能这样!我们…”
“晚晚,”顾沉渊终于将目光完全落回我脸上,那眼神深不见底,里面翻滚着某种我无法解读的、近乎毁灭性的风暴,声音却压得极低,只有我能听见,“你太让我失望了。”那语气里的冰冷,瞬间冻结了我所有求饶的话语和反抗的勇气。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我像个被抽走灵魂的木偶,被那个黑衣男人半强迫地“引导”着,踉踉跄跄地跟在顾沉渊身后,走出了灯火通明、象征着自由的候机大厅,重新投入外面无边的、令人窒息的夜色。陈屿被粗暴地塞进了另一辆车,车门关闭的声音沉闷而绝望,隔绝了他最后望向我时那充满恐惧和哀求的眼神。
车子没有开回顾家那座华丽的牢笼,而是驶向了我完全陌生的方向。城市璀璨的灯火被飞速抛在身后,窗外的景象变得越来越荒凉,只有车灯划破浓稠的黑暗。最终,车子驶入了一片被高大铁艺围栏圈起来的、寂静得可怕的区域。黑暗中,隐约能看到一些巨大厂房的轮廓,像蛰伏的巨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铁锈、化学品和某种…活物腥膻的怪异气味。
车子停在一座巨大的、类似废弃仓库的建筑前。沉重的铁门无声地滑开,里面透出昏暗的、惨绿色的灯光,更添几分阴森。顾沉渊率先下车,没有回头。我被身后的男人几乎是拖拽着下了车,冰冷的夜风灌进衣领,激得我浑身发抖。
仓库内部空旷得令人心悸,高高的穹顶隐没在黑暗里。惨绿的光源来自墙壁高处几盏功率不足的灯。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这片空旷的中心,地面被挖开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方形坑洞。坑洞边缘围着冰冷的金属栏杆。
顾沉渊走到栏杆边,停下。他微微抬手,示意了一下。扣着陈屿的男人粗暴地把他推搡到坑洞边缘,迫使他向下看。
“啊——!!!”陈屿只看了一眼,就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叫,双腿一软,若非被身后的人死死拽住,几乎要瘫倒在地。他拼命地扭开头,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看到了地狱的景象。
我的心脏也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我控制不住地、僵硬地挪动脚步,也向那栏杆靠近。视线越过冰冷的金属,投向那深坑之下——
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脚底,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又被我死死地压了下去。
坑底,是蛇。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蠕动着,纠缠着,翻滚着。无数冰冷滑腻的躯体在惨绿的光线下闪烁着令人作呕的油光。三角的、椭圆的蛇头昂起着,猩红的信子“嘶嘶”吞吐,如同地狱里摇曳的火焰。不同种类,不同花纹,不同大小,唯一的共同点是它们冰冷的竖瞳和身上散发出的、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的死亡气息。蛇群在坑底缓缓移动,鳞片摩擦的声音汇聚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浪,像是死神的低语。那是一个活着的、冰冷黏腻的深渊。
顾沉渊就站在坑边,身影在惨绿的光线下拉得长长的,如同从地狱里走出的审判者。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可怕。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面无人色、抖如秋叶的陈屿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空气里:
“告诉她。”
他顿了顿,眼神转向我,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残忍的、近乎期待的穿透力,似乎要撕开我最后的伪装和幻想。
“告诉她,你是不是真心喜欢她?”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主宰生死的冷酷,“说实话,”他抬手指了指旁边一个通往坑底的、锈迹斑斑的铁梯,“我放你走。”
他的手指缓缓移向坑底那翻滚的蛇群,声音陡然降到冰点以下,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森然:
“假话,就下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坑底,如同看着一群等待喂食的宠物,“给我的宝贝们当晚餐吧。它们…饿了。”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陈屿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目光在我和顾沉渊之间疯狂地、绝望地游移。他的嘴唇剧烈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