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之舟

第二章 瑕疵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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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她生之舟
作者:
乖乖不吃葱
本章字数:
4938
更新时间:
2025-07-08

梁思成掌心里那片被金线缝补的瓦当,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蜷缩,心口却有什么冰封的东西悄然裂开一道缝隙。陆小曼那被泪水浸泡得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抹刺目的金,嘴唇哆嗦着,像是要控诉什么,却最终只化作一声更响亮的、带着绝望腔调的擤鼻声,活像一只在寒风中哀鸣的野猫。

“金……金缮?”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尖利又充满不可置信的嘲讽,目光在我和梁思成之间逡巡,最后钉在那片滑稽的瓦当上,“就……就为了补这么个破瓦片子?弄得像个……”她费力地搜寻着词汇,最终带着一种嫌恶吐出来,“像个爬满了金蚯蚓的泥疙瘩?”

梁思成仿佛没听见她的刻薄,或者说,他此刻全部的感官都只聚焦在我脸上那点细微的变化上。他依旧摊着手,像个虔诚献祭的笨拙信徒,额头上的汗混着木屑滚下来,在那点深褐色的油漆旁又添了一道滑稽的泥痕。他那沾着金粉的指尖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瓦当又往我眼前送了送。

“徽因,你看这儿,”他声音急切,带着一种急于分享秘密的笨拙兴奋,腾出一根手指,指向瓦当中心一道被金线格外粗粝地覆盖住的裂痕,那金线虬结盘绕,确实像陆小曼形容的某种蠕动的生物,“这块碎得最厉害,边角都崩了……我试了好多次,生漆太稠,金粉又容易结块……”他絮絮叨叨,完全沉浸在他那修补匠的世界里,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最后是老师傅,用最细的鼠须笔,一点点蘸着调好的漆,沿着裂缝的走向……”他手指笨拙地模仿着笔尖的游走,“不能急,徽因,真的不能急,得顺着它裂开的方向走,不能硬掰……”

他讲得忘我,脸颊上那点油漆都跟着他激动的讲述而生动起来。陆小曼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那表情活像看见一个疯子对着块破瓦片发表演说。她大概觉得这夫妻俩都病得不轻——一个为几行诗要死要活,另一个为几块破瓦片神魂颠倒。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那声音带着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悲愤,重重跺了一下脚,抓起沙发扶手上她那件昂贵的裘皮大衣,胡乱往身上一裹。

“疯了!都疯了!”她带着哭腔喊了一句,像一阵裹挟着脂粉和泪水的旋风,撞开门冲进了外面沉沉的暮色里,高跟鞋踩在台阶上的声音又急又乱,如同她此刻溃不成军的心。

门“哐当”一声晃荡着,带进来的冷风吹散了室内一点凝滞的空气,也吹动了绘图桌上那叠《九十九种离婚方案》的纸页,发出窸窣的轻响。梁思成似乎这才被那关门声惊动,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口,又看了看我,最后目光落回自己掌心那片承载着他笨拙心意的瓦当上,脸上那点因专注而焕发的光彩慢慢褪去,又变回了那种熟悉的、带着点书卷气的无措和紧张。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以及那片在灯光下闪烁着奇异光芒的、破碎又完整的瓦当。空气里还残留着陆小曼昂贵的香水味和她眼泪的咸涩气息,但更清晰的是梁思成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松木屑和生漆的混合味道,并不好闻,却奇异地压下了那些浮华的喧嚣。

我沉默着,目光再次落在他掌心。那些蜿蜒虬结的金色线条,在灯光下流淌着温润又执拗的光。它们确实丑陋,像强行缝合的伤口,像陆小曼嗤笑的“金蚯蚓”。但顺着梁思成刚才笨拙的比划,我仿佛真的看见了那些寂静的深夜,他弓着背,在工作室昏黄的灯光下,用那双习惯了丈量宏大建筑、绘制精密图纸的手,捏着细若蚊足的鼠须笔,屏住呼吸,一点一点,沿着那些混乱破碎的边缘,注入粘稠的、掺杂着金粉的生漆。每一笔落下,都需要多大的耐心?需要多少次屏息凝神,才能不让那一点金粉偏离裂缝的轨道?需要多少次的失败,才能让那丑陋的金痕最终覆盖住刺目的断裂?

绘图桌上,《九十九种离婚方案》的标题冰冷地躺在那里,那些分割财产、切割情感、分析社会关系的线条,此刻在眼前这片真实的、带着体温的“金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脆弱,甚至……有些可笑。它们像一层精心构筑的冰壳,试图将汹涌的痛苦和失望冻结成易于处理的几何图形。而眼前这片瓦当,却用最笨拙、最不美观的方式,首面了那些裂缝的存在,甚至用更昂贵的材料去承认它、包裹它、让它成为自身历史的一部分。

摔碎它,只需要一瞬间的冲动,一次情绪的宣泄,一次对“完美”幻象的绝望放弃。就像我当初把它掷在地上,听着那清脆的碎裂声,仿佛也摔碎了对某些东西的期待。那是一种带着毁灭的勇气,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

但修补呢?

修补是弯下腰,在冰冷的尘埃里,一片一片地找回那些带着锋利边缘的碎片。修补是忍受着生漆刺鼻的气味,忍受着金粉沾染指尖的狼狈,忍受着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的沮丧。修补是承认那道丑陋的裂痕己经存在,无法彻底抹去,却依然固执地要用自己的方式,赋予它新的意义和光泽。这需要的,是千百倍于摔碎它的勇气。是一种在废墟上重建的愚钝,一种在破碎中依然相信“值得”的温柔。

指尖终于不再犹豫,轻轻落下,覆盖在瓦当上那凸起的、温凉的金色疤痕上。触感粗糙,带着生漆凝固后的颗粒感,也带着金粉特有的微弱摩擦。指腹沿着那道最粗粝的“金蚯蚓”缓缓移动,仿佛能触摸到梁思成屏住呼吸时指尖的微颤,能感受到他笨拙动作下那份不肯放弃的专注。

“傻子……” 那声叹息再次从唇边逸出,比刚才更轻,却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融化冰棱的暖意。紧绷的脸颊肌肉彻底放松,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久违的、真实的笑容在脸上漾开,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

梁思成呆住了。他镜片后的眼睛猛地睁大,映着我脸上的笑意,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奇迹。随即,那总是显得过分严肃和专注的脸上,一点点、笨拙地,也绽开了一个笑容。那笑容牵扯着他脸颊上的油漆点,让那点深褐色也跟着生动起来,带着点傻气,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腼腆,还有……纯粹的欢喜。

他空着的那只手,下意识地在沾满木屑的工装裤上用力擦了擦,似乎想擦掉污渍来握住我的手,又或者只是想表达无处安放的激动。动作笨拙得和他修复瓦当时一模一样。

灯光下,那片金缮的瓦当静静地躺在他掌心,灰扑扑的陶土底色,蜿蜒虬结的金色裂痕。它不再完美,甚至不再“正常”。但它存在着,以一种被破坏后又顽强重构的姿态存在着。那刺目的金痕,不再是失败的印记,而是穿越了碎裂的黑暗后,固执地生长出来的、属于它的独一无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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