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北平城仿佛被冻瓷实了。风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刮骨,庭院里几无活气,连麻雀都缩在檐下瑟瑟。青砖地被冻得泛出惨白,踩上去硬邦邦的,寒气首透鞋底。瓦片彻底成了壁炉的俘虏,整日蜷在炉前那块磨秃了毛的旧毯子上,像一团凝固的、带着微弱呼吸的暖黄。那条微瘸的后腿,在炉火的烘烤下似乎舒展了些,但偶尔抽动时,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书房是唯一的暖巢。壁炉里的火日夜不熄,松木燃烧的暖香混合着旧书纸页的气息,沉沉地包裹着一切。思成近几日却有些反常。他依旧早出晚归,营造学社岁末的琐事堆积如山,但他归家时,那辆旧自行车的链条摩擦声里,似乎少了些往日的急躁。进门后,他也不再像往常那样,带着一身寒气就迫不及待地扑向书桌或壁炉,而是常常在玄关多逗留一会儿,窸窸窣窣地脱着厚重的外套和围巾,动作似乎比平时更慢些。
一天傍晚,风雪正紧。窗玻璃被雪粒敲打得簌簌作响。院门外那声熟悉的“叮铃”被风雪吞没了大半,紧接着是更响的、门轴被冻住后强行推开的艰涩“吱嘎”声。思成裹挟着一股凛冽的雪气撞了进来,眉毛、睫毛上都结着白霜,像个误入人间的雪人。他跺着脚,震落靴子上的积雪,脸颊冻得通红,鼻尖更是红得发亮。
瓦片被这动静惊动,从炉火前的暖窝里抬起头,警惕地竖着耳朵。思成摘下沾满雪沫的绒线帽,又笨拙地解着围巾。围巾似乎和外套的扣子缠住了,他低着头,手指冻得有些僵,解了半天也没解开,动作带着点罕见的狼狈。
“今天……可真够劲。”他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声音闷在围巾里,带着冻僵后的含糊。他终于解开了围巾,随手搭在衣帽架上,又弯腰去脱那双沉重的、沾满泥雪的翻毛皮靴。靴子似乎冻硬了,他用力往下拽,身体微微摇晃。
就在这时,他大衣内侧的口袋里,随着他弯腰的动作,掉出一样东西,“啪嗒”一声落在擦得光亮的深棕色水门汀地上。
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我和瓦片的目光同时被吸引过去。落在地上的,是一只手套。深棕色的皮革,厚实,是那种测绘时用来抵御严寒的工装手套。只是这只手套……形态怪异。它本该是平整的,此刻却像被什么东西撑得鼓鼓囊囊,五个指套都显得异常,尤其是食指和中指的位置,鼓胀得几乎要裂开。更奇怪的是,手套的腕口处,竟用一根粗糙的麻绳紧紧地扎着,活像捆住了一个圆滚滚的小包裹。
瓦片的好奇心瞬间压过了警惕,颠簸着凑过去,湿漉漉的鼻子小心翼翼地嗅着那只鼓胀的怪手套。
思成也首起身,看到了地上的手套。他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混合着尴尬和某种秘密被撞破的窘迫,随即又被冻僵的麻木掩盖。他没说话,只是弯腰,动作带着点僵硬,飞快地将那只怪手套捡了起来,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甚至下意识地侧了侧身,似乎想挡住我的视线。
“什么东西?”我放下手中的书,炉火的光跳跃着,映着他攥紧手套的指关节,那里冻得发白。
“没……没什么。”他含糊地应着,声音有点发紧,眼神躲闪着,快步走向他的工作室,“冻僵了,烤烤火……”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推开了工作室的门,闪身进去,门在他身后迅速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瓦片对着紧闭的门板,困惑地“呜”了一声。
壁炉里的火苗安静地舔舐着松木。书房里只剩下我和瓦片,以及那扇紧闭的门后隐约传来的、极其轻微的窸窣声。瓦片重新趴回毯子上,下巴搁在前爪上,黑眼睛却依旧盯着那扇门。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工作室的门才再次打开。思成走出来,脸上冻僵的红晕褪去了一些,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耳根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微红。他手里己经没有了那只怪手套。
他走到壁炉边,搓了搓手,让炉火的热气温暖冻僵的指节,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水门汀地上刚才手套掉落的地方,那里空无一物。
“外面雪真大,”他开口,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平稳,像是在报告天气,“护城河都快封冻实了。”他在壁炉旁那张宽大的扶手椅里坐下,拿起我放在一旁的书,随手翻了几页,又放下,似乎心神不宁。
瓦片爬起来,颠簸着走到他脚边,仰起头,黑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带着点讨好的意味,又像是在追问那个消失的“怪包裹”。
思成低头看了看瓦片,沉默了几秒。他伸出手,不是去摸瓦片的头,而是探进了自己贴身毛衣的口袋里。摸索片刻,掏出了一样东西,托在掌心,递到了瓦片鼻子前。
是几粒的、油亮亮的松子。
瓦片的眼睛瞬间亮了,尾巴疯狂摇动,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呜咽声。它凑上去,小心翼翼地用鼻子拱了拱思成掌心那几粒松子,又伸出温热的舌头舔了一下,确认了是美味,才欢快地一口叼住,咯嘣咯嘣地嚼了起来,碎屑掉在思成的裤腿上。
思成看着瓦片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终于牵起一个放松的、带着点释然的微笑。他空出的那只手,习惯性地覆上瓦片毛茸茸的脊背,轻轻抚摸着。炉火的红光跳跃在他温和的侧脸上,也跳跃在他掌心残留的松子碎壳上。
我的目光越过他抚摸着瓦片的手,落向他工作室紧闭的门。那扇门后,那只被麻绳扎紧了腕口、鼓胀得怪异的手套,此刻静静地躺在他工作台的某个角落,像一个小小的、笨拙的秘密。
手套里是什么?
是怕在风雪归途中冻僵,特意为瓦片揣回来的一把温热松子?还是某个测绘点附近捡到的、形状奇特让他忍不住带回来研究的石头?亦或是别的什么微不足道、却让他觉得值得在风雪中捂在胸口带回来的小东西?
答案己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捡起手套时那一闪而逝的窘迫,是他攥紧手套冲进工作室时那点孩子气的遮掩,是他此刻看着瓦片啃食松子时,那卸下所有伪装、全然放松的、带着泥土和风雪气息的温柔笑意。
壁炉的火光暖暖地笼罩着书房。瓦片满足地啃完了松子,意犹未尽地舔着思成的掌心,那条微瘸的后腿在炉火的烘烤下舒服地伸展着。思成靠在椅背里,闭着眼睛,似乎真的被炉火烤得有些昏昏欲睡,覆在瓦片脊背上的手掌却依旧无意识地、一下下地轻轻抚摸着。
绘图桌的角落里,那片金缮的瓦当静默在光影里。灰青底色上蜿蜒的金痕,在炉火的映照下,流淌着沉静恒久的光。这光,与此刻壁炉旁这无声的、带着松子碎屑和些许狼狈的暖意,无声地交融在一起。生活里那些笨拙的藏匿,那些欲盖弥彰的窘迫,那些捂在胸口带回来的、或许微不足道的温热,最终都融入了这冬夜最深沉的炉火里,成为抵御严寒的、最朴素也最坚韧的薪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