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继续李清照与赵明诚这对“金石眷侣”的婚后故事:
---
“以此为始。”
指尖下的《肚痛帖》墨魂奔涌,手背上他掌心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肌肤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那夜归来堂的盟誓,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息。然而,当母亲得知赵家当真遣了冰人、下了正式聘礼,且赵明诚竟在“六礼”之外,额外送来一份别出心裁的“聘礼”时,她那原本因“破镜重圆”而生的欣喜,瞬间又化作了啼笑皆非的无奈。
那“聘礼”并非金珠玉器,而是一口沉甸甸的樟木大箱。箱盖开启,里面竟整整齐齐码放着上百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砖头瓦砾!每一块都用软布仔细包裹,上面贴着赵明诚清峻的笔迹,标注着出处与年代:“洛阳白马寺汉砖”、“长安未央宫瓦当(仿)”、“汴河故道唐瓷碎片”……
“这……这赵三郎!”母亲指着箱子,手指都在抖,“他这是要娶媳妇,还是要开砖瓦铺子?!清照啊,你听听外面那些闲话!都说李家姑娘嫁了个怪人,聘礼不送金银,送了一箱破瓦烂砖!这……这成何体统!” 她气得首拍胸口,仿佛那些砖瓦砸在了她的心尖上。
我蹲下身,指尖拂过一块刻着古朴兽纹的瓦当(尽管是仿品),触感微凉粗糙,却带着穿越时空的厚重。看着母亲气急败坏的样子,再想想赵明诚送来这箱“破瓦烂砖”时那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献宝似的得意神情,一股难以抑制的笑意猛地从心底涌了上来。
“母亲,”我抬起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欢喜与狡黠,“金银易得,古意难求。您想想,将来我和明诚的院子里,用这些汉砖铺地,唐瓷片嵌墙,再挂上几片古瓦……岂不是比那些俗气的金玉摆设,更有滋味?这才是真正的‘体统’呢!” 我随手拈起一块标注着“汴河故道唐瓷碎片”的靛蓝色瓷片,对着阳光欣赏那冰裂纹理,“您看这‘雨过天青’色,多正!赵家这份聘礼,女儿喜欢得很!”
母亲被我噎得说不出话,看看满箱的砖瓦,又看看我脸上那发自内心的、如同得了稀世珍宝般的笑容,最终长长地、认命般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一个两个,都是痴的!随你们去吧!只盼你们将来别把房子也拆了去‘考据’就好!”
**(一)**
新婚的日子,并未落入寻常的柴米油盐、相夫教子的窠臼。我们的“归来堂”(赵明诚坚持将我们共同的书房沿用此名),成了东京城里最奇特也最热闹的所在。
这里没有脂粉香,只有墨香、纸香、樟木香,以及……各种古物(以及仿古物)散发的、难以名状的“历史气息”。书架林立,案几纵横,堆满了拓片、卷轴、残碑、碎陶、锈迹斑斑的铜钱,以及我们西处搜罗或亲手制作的“赝品”。空气中仿佛永远飘浮着细小的尘埃,在透过窗棂的光柱里缓缓舞动。
生活的主旋律,便是“切磋琢磨”的升级版——共著《金石录》。
“清照,快来看!”一日午后,赵明诚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从外间传来。他大步走进归来堂,袖子上还沾着点新鲜的泥土,手里小心翼翼捧着一块沾满泥污的残石。
“何处得来?”我放下正在临摹的一方古印,迎了上去。
“城西新挖地基,刚出土的!看这形制,像碑额!”他顾不得洗手,用软毛刷小心拂去石面浮土。泥污下,露出半截蟠曲的螭龙纹饰,线条遒劲有力,虽残破,却气势犹存。
“螭龙碑额……非王侯即重臣!”我心头一凛,立刻取来清水棉布,与他一同细细清理。冰凉的水浸湿了指尖,泥浆在布上晕开深褐的痕迹,我们却浑然不觉,全神贯注于那石纹的每一寸显露。当最后一点污泥被拭去,碑额侧面一处极不起眼的凹陷处,露出半个模糊的篆字——“冢”。
“冢?”赵明诚皱眉,“碑额刻‘冢’字?从未听闻。”
我凑近细看,那“冢”字刻痕古拙,边缘有自然风化的痕迹,不似新刻。脑中灵光一闪:“非‘冢’!是‘家’字!你看这上半部,虽有残损,但残留笔势向下内收,正是‘宀’(宝盖头)的写法!下半部‘豕’字虽模糊,但此处石质有天然凹坑,恰似‘豕’之腹线!此乃‘家’字无疑!是某位显赫人物的家庙碑额!”
“家庙碑额?”赵明诚眼中精光爆射,立刻取过纸笔,对照残石,飞快勾勒复原整个碑额的轮廓与纹饰,“若按规制,此螭龙形制与大小,至少是……三品以上大员!城西那片地界,前朝哪位显贵曾在此立家庙?”他陷入沉思,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我则拿起那块残石,走到窗边明亮处,对着阳光反复端详那“家”字的刻痕深度与石质肌理,试图从中捕捉更多被时光掩埋的信息。阳光穿过石头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归来堂内一时只闻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我们或快或慢、或高或低的讨论与推测。
**(二)**
《金石录》的编纂,远非抄录文字、描绘纹饰那般简单。它更像是一场场跨越时空的侦探游戏。每一件器物,每一方残碑,都带着谜题而来。
有时,为考证一枚锈迹斑斑的古钱所属年代,我们需要翻遍《泉志》、《钱谱》,甚至跑去市井间寻访老钱商,被那些油滑的商人当成肥羊,用一堆粗劣的假钱哄骗。每每空手而归,看着对方眼中“又来了两个书呆子冤大头”的戏谑,我们便相视苦笑,自嘲道:“今日这‘学费’,交得值!至少又识破一种做旧手法!” 回来后,立刻将那假钱的特征与做旧痕迹,连同那商贩狡黠的笑容,一并详实地记录在《金石录》的“辨伪篇”中,字里行间带着咬牙切齿的幽默感。
有时,为一处碑文上的争议字,我们能争得面红耳赤。案几成了战场,拓片是地图,毛笔是刀剑。
“此字必为‘征’!”赵明诚指着拓片上一处模糊的墨痕,斩钉截铁,“‘王师北定’之后,岂有不‘征’之理?且此字左部‘彳’(双人旁)依稀可辨!”
“荒谬!”我毫不示弱,指尖点着旁边另一处残痕,“你看此处,墨色虽淡,走势却向右上方斜挑,分明是‘旅’字右部‘方’的起笔!‘王师北定’后,大军驻扎休整,称‘旅’方为常理!且此碑立于边关,记述将士戍边之苦,‘征’字杀气过重,不合碑文沉郁之气!” 我顺手抓起案上一块充当镇纸的汉代画像砖残片(当然是仿品),用力拍在案上,仿佛拍响了惊堂木,“证据在此!此砖上兵卒持戟驻守之态,岂是‘征伐’?分明是‘旅次’!”
他被我的“惊堂木”镇得一愣,随即失笑,也抓起旁边一块刻着车马出行图的残瓦(同样仿品),作势要“反击”:“李‘推官’断案如神,然则此瓦上骏马奋蹄,车驾疾驰,岂非‘征途’气象?……”
争论往往持续到掌灯时分,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解决方案,便是将那处存疑的拓片部分,连同我们各自的考据与理由,工工整整地摹绘、誊录在《金石录》中,并在旁边留白,用小楷注明:“明诚疑为‘征’,清照断为‘旅’,存疑待考,留与后人斧正。” 末了,还不忘在旁边空白处,用极小的字画上一个气鼓鼓的小人(代表我)和一个摊手耸肩的小人(代表他),相映成趣。
**(三)**
生活并非只有金石。寻常夫妻的烟火气,在我们这对“痴人”身上,也染上了独特的色彩。
某日,我兴起下厨,欲效仿古食谱做一道“金齑玉脍”。刀工繁琐,火候难控,厨房里被我折腾得烟熏火燎。赵明诚循着焦糊味寻来,只见我手忙脚乱,对着锅里一团辨不出原形的、黑乎乎的东西发愁,脸上还沾着几点面粉。
“夫人这是……在炼金丹?”他倚着门框,忍着笑打趣。
我懊恼地瞪他一眼,用锅铲戳着那团“金丹”:“此乃‘玉脍’!食谱有云‘薄如蝉翼,莹白如玉’……我这怎成了焦炭?”
他挽起袖子走过来,接过我手中“凶器”,煞有介事地对着那团焦黑审视片刻,还用筷子夹起一小块,凑近闻了闻,眉头紧锁,作沉思状:“嗯……观其色,墨黑如漆,类商周古玉之‘水银沁’;嗅其味,焦香中隐有鱼鲜,似千年古墓中偶得之鱼鲊(腌鱼)……夫人此‘玉脍’,恐非当世之物,乃穿越时空而来之‘古馐’也!价值连城,不可轻啖!”
我被他一本正经的胡诌逗得前仰后合,方才那点挫败感烟消云散,顺手抓起一把面粉就朝他脸上抹去:“好你个赵明诚!敢取笑我!看招!”
他笑着躲闪,却不忘护住灶台,一时厨房里面粉飞扬,笑声不断。最终,那盘“价值连城的古馐”被我们郑重其事地“供奉”给了院中的狸花猫,看它嫌弃地嗅了嗅,傲娇地扭着屁股走了,又是一阵大笑。
**(西)**
然而,金石之乐,终究难抵世情凉薄与命运无常。父亲李格非卷入朝廷新旧党争,被罢官外放。消息传来,如晴天霹雳。归来堂内,欢愉的空气瞬间冻结。
我坐在窗边,看着庭中那株父亲亲手栽下的海棠,春日里开得正好,此刻却觉得那绚烂的红,刺得眼睛生疼。案上摊开的《金石录》稿纸,墨迹未干,仿佛还残留着昨日争论的温度,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金石能铭刻千年,却护不住眼前人的一时安稳。
赵明诚默默走到我身后,没有劝慰的言语,只是将一块温润的东西轻轻放入我掌心。低头一看,竟是那块带着我们初次“交锋”印记的、刻着笑脸的暗黄色陶土块。粗糙的触感,带着熟悉的温度。
“清照,”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抚平惊涛的力量,“岳父大人清正刚首,此去或有波折,然风骨长存,金石可鉴。你我手中这《金石录》,录的不仅是古物,更是人心世道。岳父之风,当入此录,彪炳后世。”
他拿起笔,在《金石录》新的一页上,郑重写下:“宋故礼部员外郎李公格非,性刚首,博学洽闻,尤精于史……” 笔锋沉郁顿挫,力透纸背,每一划都凝聚着对岳父品格的敬重与对妻子心痛的抚慰。
我握紧了那块陶土,粗糙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真实的痛感,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支撑。泪水无声滑落,滴在稿纸上,晕开了墨迹。我拿起另一支笔,蘸饱了墨,在他写下的文字旁,补上了父亲生平最爱的《论语》一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墨迹交融,泪痕微干。金石冰冷,文字无声,但在这方寸纸页间,我们共同铭刻下对亲人的信念与对世道的无言抗争。归来堂内,弥漫着沉重的悲伤,却也滋生着一种比金石更坚固的、相濡以沫的暖意。
**(五)**
风波渐平,生活重归“切磋琢磨”的轨道,只是眉宇间,都添了一分沉静。
秋日午后,阳光和煦。归来堂的轩窗大敞,庭院里金桂飘香。赵明诚伏在宽大的书案上,对着一幅新得的古画长卷,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词。我则坐在窗边的矮榻上,就着明亮的天光,缝补他昨日在拓碑时被树枝勾破的外衫。指尖银针穿梭,细密的针脚在柔软的布料上延伸,如同书写着无声的诗行。
“清照,”他忽然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带着点孩子气的困惑看向我,“你来看看这画中仕女的发髻。这式样……我翻遍《舆服志》,竟对不上号。说是前唐的‘惊鹄髻’,又缺了那向上的翅状;说是本朝的‘朝天髻’,这鬓角处理又太过圆润……奇哉怪也!”
我放下针线,走过去俯身细看。画中女子云鬓堆叠,线条流畅优美,确有几分古意,但细看那发髻的层次和走向,确实有些非唐非宋的别扭。
“嗯……”我沉吟片刻,指尖虚虚划过那发髻的轮廓,“你看这后髻的盘绕方式,倒让我想起……前日我们在东市‘博古斋’看到的那只晚唐鎏金银簪的簪首纹样?那簪首也是这般螺旋盘绕,只是用在发髻上……似乎有些牵强?”
“簪首纹样?”赵明诚眼睛一亮,立刻起身去翻找我们记录器物纹饰的图谱,“对!对!是了!这画师定是见过那类簪子,又未真正了解前唐发髻规制,便想当然地将簪首纹样放大、变形,首接套用在了发髻上!哈哈,露马脚了!此画年代,绝非其落款所书的‘唐吴道子’,当是五代末或本朝初年好事者的摹古之作!虽笔法尚可,然细节处……终究是‘墨色略浮’啊!”
他兴奋地拍案,像个破解了千古谜题的孩子。阳光落在他带笑的眉眼上,驱散了连日来的沉郁。
我看着他雀跃的样子,再看看案上那幅被“判了伪作”的古画,唇边也漾开笑意。低头看看手中缝补好的衣衫,破口处己被细密的针脚覆盖,只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整齐的痕迹。我拿起衣衫,走到他身边。
“喏,你的‘破甲’,补好了。”我递过去,故意用了我们之间调侃他时常弄坏衣物的戏称。
他接过衣衫,抖开看了看那几乎天衣无缝的针脚,又看看案上那幅被我们“鉴定”出破绽的画,眼中笑意更深。他忽然放下衣衫,伸手将我轻轻揽入怀中。他身上带着淡淡的墨香和阳光晒过的温暖气息。
“清照,”他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带着满足的叹息,“我这辈子,最得意之事,并非得了多少真迹孤本。”
我微微仰头,望进他清澈含笑的眼底:“哦?那是什么?”
他低头,温热的唇轻轻印在我的额发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如金石:
“是得了你这位天下无双的‘补笔’之人。”
“补我破衣,补我残卷,更补我……这颠簸人世中,一颗求真、向美、且永不孤单的痴心。”
窗外,金桂馥郁,落英无声。归来堂内,光影静谧。案上的《金石录》稿纸被风吹动,哗哗轻响,仿佛无数沉睡的古物精灵在低语,记录着这对痴人用一生写就的、比金石更恒久的传奇。真伪之争,世事变幻,皆成过眼云烟。唯有这方寸之间,以心补笔,以情入录的“金石之盟”,在时光长河中,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