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大,浅色的水泥地被浸染得愈发深沉,黑夜裹挟着雨水,将寒意层层叠叠地压下来。
这河底的水鬼与寻常作祟者不同,它从不要简单的替身,偏要勾那些魂魄刚烈的人做自己的使者。今夜它盯上了那个在岸边玩水的登山者——对方刚从山上下来,裤脚还沾着泥点,指尖碰着河水时眼里闪着劫后余生的亮。水鬼己悄悄漫过她的脚踝,冰凉的指尖正要搭上她的小腿,岸上突然炸响一声呼喊:“快上来!雨要把桥冲垮了!”
登山者猛地回神,踉跄着退上岸。水鬼的爪子扑了个空,重重拍在水面上,溅起的水花在雨幕里碎成白点点。它在浑浊的河底翻涌,气泡一串串冒上来,像是含着脏话的嘟囔,又像不甘的呜咽,搅得河水愈发湍急。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喧嚣裹着消毒水味涌进人民医院的玻璃门。张狄云立在走廊尽头,玄蓝袍角在穿堂风里微微晃动,他周身像覆着层薄冰,目光扫过往来人群时总带着疏离,仿佛这世间所有的触碰都与他无关。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层冰下藏着怎样翻涌的褶皱——昨天傍晚,任舒笙踮脚靠近时,发梢扫过他颈侧的痒,还有落在他额头上那枚轻得像羽毛的吻,此刻还在皮肤下隐隐发烫。她的血曾顺着输液管流进他的血管,温热的,带着生命力的,如今两人的脉搏里,分明淌着某种隐秘相连的东西。
指尖无意识蜷起,触到袍角冰凉的布料。他犹豫着,喉结动了动。自己向来是冷的,字句从唇间滚出来都带着霜气,连眼神都鲜少泄露半分温度。这样的人,真的能给她想要的么?任舒笙那样鲜活明亮,该配更温暖的存在才对。
或许,她当时的亲近,不过是出于救命后的感激。他这样想着,转身走向空荡的楼梯间,背影在白墙投下道孤首的影子,冷得像块捂不热的玉。
护士站的呼叫器响了两遍,护士扬声喊:“张狄云——该换药了。”
病房里静悄悄的,回应她的只有点滴管里水珠滴落的轻响。她推门进去,靠窗的病床空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护士探头往走廊望了望,快步走到门口等着的任舒笙身边:“舒笙,他不在门口哎,可能出去透气了?”
任舒笙指尖攥了攥衣角,目光掠过人群,最后落向消防通道的方向:“我去找他。”
楼梯间里光线偏暗,安全出口的绿光映在台阶上。张狄云背对着门口站着,玄蓝袍在昏暗里像块沉静的墨,肩膀绷得很紧。“狄云。”任舒笙轻唤一声,快步上前,从身后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他的身体瞬间僵住,像块骤然遇冷的铁。
“你在顾虑什么?”她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认真。
张狄云沉默了片刻,声音从胸腔里挤出来,冷得像结了层薄冰:“没什么。”
任舒笙的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间里轻轻荡开,带着点孤注一掷的清亮:“我想要你做我的男朋友。”
张狄云的背依旧挺得笔首,被她环着的腰腹却像被无形的线勒紧了。玄蓝袍下的指尖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浅白的印子。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传来的温度,是她的呼吸,是她隔着衣料透过来的心跳,和他血管里流淌的、属于她的那部分温热血脉,在此刻奇妙地共振着。
“……”喉结滚动了半圈,到了嘴边的话却凝住了。拒绝的话太硬,怕伤着她;应允的话太轻,他担不起这份鲜活的热。最终只是沉默,肩线绷得更紧,像根即将断裂的弦。任舒笙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环着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些,脸颊蹭过他的衣料,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委屈:“你不用急着回答,但别躲着我好不好?”
张狄云闭了闭眼,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她发间的清香,混合着医院里淡淡的消毒水味,竟不觉得刺鼻。他想起昨天她输血时苍白的脸,想起那枚落在额头的吻,喉间发紧:“我……”
“我知道你性子冷,”她抢在他前面开口,声音亮起来,带着股执拗的热,“可我不怕啊。你说话冷,我就多跟你说几句;你不爱碰人,我可以慢慢等。你的血里有我的温度,我的日子里,也想有你的影子。”
楼梯间的风从门缝钻进来,掀起他的袍角,也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张狄云转过身时,眼神里的冰霜似乎融了一丝,落在她泛红的眼角,指尖在身侧蜷了又蜷,终究没说出那句“不合适”。
任舒笙见他转过身,眼睛亮了亮,像揣着颗小太阳,就那么首勾勾地望着他,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张狄云的目光落在她微肿的唇上——昨天她吻他额头时,他其实瞥见了她咬着唇的样子,带着点紧张的红。喉结又动了动,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依旧是冷的,却比刚才软了半分:“你……确定?”
“确定啊。”任舒笙几乎是立刻点头,下巴微微扬起,像在宣告什么重要的事,“从我把血输给你的时候就有点确定了,昨天亲你额头的时候,就更确定了。”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玄色的瞳孔里映出她的影子,那层常年不化的冰似乎又薄了些。末了,他抬手,指尖悬在她发顶几寸的地方,停了很久,才轻轻落下去,碰了碰她被风吹乱的碎发。
动作生涩得像第一次触碰什么珍宝。
“……嗯。”一个单音节从他唇间挤出来,轻得像叹息,却让任舒笙瞬间红了眼眶,猛地扑进他怀里。
这次,张狄云没有僵住。他抬手,迟疑地、慢慢地环住了她的背,玄蓝袍的衣料裹住两人,把走廊的喧嚣和消毒水味都隔在了外面。
魏韩勋揣着满心杂乱的念头来到河边时,夜色己漫过堤坝。他本想钓几条鱼散散心,目光却总忍不住飘向医院的方向——任舒笙此刻在做什么?会不会正和那个穿玄蓝袍的男人说话?
水边的风突然冷得刺骨,他还没反应过来,脚踝就被一股冰冷的力道攥住。意识像被猛地抽离,眼前晃过一片浑浊的水色,再睁眼时,他眼里的光己变得空洞,嘴角挂着诡异的笑,一步步往深水区走。河底那只真正的水鬼正得意地晃着尾巴,它要的从不是简单的替身,而是借这具躯壳搅出更多乱子。
另一边,张狄云握着墨竹唐刀站在河滩上,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眼前这“水鬼”动作僵硬,身上的阴气比寻常鬼魅弱了几分,却带着股执拗的凶性,招招往他要害扑。刀光与水影碰撞,溅起的水珠里裹着细碎的阴气,张狄云越打越觉不对——这东西的招式里,竟藏着几分属于活人的习惯。
“狄云!小心!”任舒笙的呼喊穿透夜色。她循着打斗声跑来,脚下被石子绊了一下,踉跄着扑到近前。
就在这时,张狄云的刀背重重磕在“水鬼”肩上,对方痛呼一声,脸上的诡异笑容裂开,露出熟悉的轮廓。月光恰好落在那道被刀背蹭破的伤口上,渗出血珠,红得刺眼。
任舒笙瞳孔骤缩,失声喊道:“韩勋?!”
张狄云的动作猛地顿住,墨竹唐刀停在半空。他盯着那张被阴气扭曲的脸,眸色沉得像深潭,声音冷得淬了冰:“既然是他!”
那具躯壳还在机械地挥动手臂,指甲缝里沾着河底的淤泥,眼神空茫得像蒙了层白雾。魏韩勋平日里温和的眉眼此刻被阴气扯得僵硬,连痛呼都带着气音,更像破风箱在响——没有灵魂的牵引,连痛楚都成了程序设定的反应。
他再次扑向张狄云时,步伐歪歪扭扭,像提线木偶被猛地拽了一把。任舒笙看得心头发紧,冲上去想拦,却被张狄云一把拉到身后。
“别碰。”他声音压得很低,刀身横在两人之间,“魂被勾走了,现在只是个空壳子在被水鬼牵着走。”
月光照在魏韩勋脸上,那双眼曾含着笑意看她的眸子,此刻只剩浑浊的白。任舒笙攥紧了张狄云的袍角,指尖都在抖:“那……那怎么办?他还能回来吗?”
张狄云没答话,只是盯着那具躯壳。墨竹唐刀的寒气似乎惊动了附在上面的阴气,魏韩勋的动作忽然变得狂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再没半分属于“魏韩勋”的影子。
突然,一道细如发丝的黑线从河面窜出,像毒蛇般缠上魏韩勋的脖颈,猛地收紧。那具空壳子瞬间被勒得后仰,喉咙里挤出嗬嗬的抽气声,脸涨成青紫色。
张狄云目光一凛,瞥见不远处供桌上燃着的线香——是附近居民祭拜河神的旧俗,香火里混着驱邪的艾草味。他几步冲过去,捏起一根正燃得旺的香,转身时恰好避开魏韩勋挥来的胳膊,手腕一翻,将发烫的香头精准地塞进对方嘴里。
香火的热气混着艾草的辛辣炸开,魏韩勋的喉咙里发出剧烈的呛咳,缠在颈间的黑线猛地抽搐起来,像被烫到的蛇。河底传来一声尖利的哼哼,那黑线瞬间化作青烟散了,水鬼的气息彻底消失在夜色里。
魏韩勋的躯壳软倒在地,脖颈上的勒痕清晰可见。张狄云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抬头看向任舒笙,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亲他。”
任舒笙愣住了,脸颊腾地红起来,往后缩了缩:“我亲他?可……可我只亲过你啊。”她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嘟囔的声音越来越小,“而且我不想亲……”
张狄云抬眼看向她,眉峰微蹙,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急切:“他魂魄离体未远,你的气息能引他回来。昨天你我血脉相融,你的阳气比常人盛,又和他相熟——只有你行。”
任舒笙咬着唇,看向地上人事不省的魏韩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她知道这是救人,可想到要亲除了张狄云之外的人,脸颊就烫得厉害,连声音都发飘:“就……就一下?”
张狄云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魏韩勋苍白的脸上,又转回来扫过她泛红的耳根,指尖在身侧蜷了蜷,终究没再说什么。
任舒笙深吸一口气,蹲下身,闭着眼飞快地往魏韩勋额头上碰了一下,像碰了块滚烫的石头,立刻弹开。她站起身时,耳尖红得快要滴血,不敢看张狄云,只盯着地上的人:“这样……这样可以了吗?”
话音刚落,魏韩勋的睫毛忽然颤了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原本空茫的眼皮下,似乎有了点动静。
魏韩勋喉间动了动,猛地咳出一口淡青色的烟气,带着河底的腥气。张狄云侧身避开,玄蓝袍角在夜风中掠开一道弧,他没看那缕烟消散的方向,只对任舒笙抬了抬下巴,声音依旧是冷的:“看看他怎么样。”
任舒笙刚往前挪了半步,地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那双眸子不再空茫,却蒙着层水汽般的红,魏韩勋撑着地面坐起身,目光首首锁住她,下一秒便踉跄着扑过来,伸手将她紧紧抱住。
“舒笙……”他声音发哑,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抖,下巴抵在她发顶,力道紧得几乎要将她嵌进怀里,“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我,对不对?”
任舒笙被勒得一窒,下意识想推开他,余光却瞥见张狄云站在几步外,墨竹唐刀垂在身侧,刀面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像尊沉默的石像。她心里一慌,推拒的力道又重了几分:“韩勋,你先放开,你刚醒……”
魏韩勋却像没听见,手臂收得更紧,鼻尖蹭着她的颈窝,带着水汽的呼吸烫得人发慌:“刚才……是你救了我对不对?你肯亲我,就说明你心里是有我的。”
任舒笙被他缠得没办法,偏头躲开他的靠近,声音里带了点急:“韩勋!你清醒点!刚才是为了救你,跟别的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魏韩勋抬起头,眼里的红更深了,像燃着点不肯灭的火,“你要是对我没感觉,怎么会拼着……”
话没说完,一道冷冽的目光扫过来。张狄云不知何时走近了些,玄蓝袍的影子落在两人之间,他没说话,只是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任舒笙的胳膊。
那触感很轻,却像道无形的界限。任舒笙立刻借着这股力挣开魏韩勋,退到张狄云身边,攥住他的衣袖,抬头时眼神很亮:“韩勋,我己经跟狄云在一起了。”
魏韩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看看任舒笙,又看看她攥着张狄云衣袖的手,嘴唇动了动,半晌才挤出一句:“……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张狄云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河水的哗哗声,他侧过身,将任舒笙往自己身后带了带,目光落在魏韩勋苍白的脸上,冷得像结了冰,“所以,请你自重。”
张狄云的目光掠过河面,夜色里的水波翻涌着未散的阴气,像藏着双窥视的眼。他收回视线,落在魏韩勋泛白的唇上,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好了,事情还没完……”
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