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深秋。
天津卫的夜,总带着股子海河的潮气。我揣着怀表站在庆云戏楼后门时,表针刚跳过亥时,胡同里的路灯忽明忽暗,把墙根下的影子拉得老长。
“陈先生,这戏楼邪性得很,您真要进去?”拉黄包车的老王搓着手,哈出的白气在风里打了个旋,“前儿个巡捕房的人来过,说是半夜听见楼里有唱戏的,进去一看,连个人影都没有。”
我拍了拍他的胳膊,从兜里摸出块大洋:“等着就是,天亮前准出来。”
这庆云戏楼原是津门名角“小牡丹”的场子,三个月前一场大火烧了后台,小牡丹当场没了性命,戏楼也就歇了业。我是个跑报馆的,主编说读者就爱看这些神神叨叨的事儿,逼着我来挖点猛料。
推开虚掩的侧门,一股焦糊味混着胭脂香涌了出来。戏台黑沉沉地立在正中,台口的“凤还巢”匾额被烧得只剩半边,金粉剥落处,露出底下暗红的木头,像凝固的血。
我打开手电筒,光柱扫过台下的桌椅。大部分都被烧得焦黑,只有前排正中央的一张梨花木椅,竟完好无损,椅面上还摆着个描金的瓜子碟,碟里空无一物。
“怪了。”我嘀咕着走上戏台,后台的门挂着半截烧焦的门帘,风一吹,哗啦作响。
后台比前头更狼藉,化妆品的瓷瓶碎了一地,脂粉混着灰烬凝成块,在地上画出些诡异的图案。角落里堆着些烧剩的戏服,青的绿的绸缎粘在一块儿,像绞缠的蛇。
突然,手电筒的光晃到个东西——梳妆台上,摆着面嵌螺钿的镜子,镜面裂了道缝,却没碎。镜子前的铜盆里,盛着半盆清水,水面上漂着朵干枯的白牡丹。
我刚要伸手去碰,镜面上的裂缝里,突然映出个穿水红戏服的影子。
那影子身段极软,正对着镜子描眉,鬓边斜插着朵白牡丹,和盆里的那朵一模一样。
我的头皮“嗡”地一下,猛地回头。
身后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破窗的呜咽声。
再转回去看镜子,裂缝里的影子己经不见了。铜盆里的水却开始打转,像有人用手在底下搅动,那朵干枯的白牡丹慢慢沉下去,水色变得浑浊,最后竟透出点暗红来,像掺了血。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趟城南的“听潮茶社”。茶社里的老茶客多,三教九流都有,最是藏得住旧事。
刚坐下点了壶龙井,邻桌的老头就凑了过来。他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转着对核桃,眯着眼打量我:“后生是来打听庆云戏楼的?”
我点点头,递过去支烟:“大爷知道些啥?”
老头接过烟,用火柴点上,深吸一口,吐出的烟圈在晨光里慢慢散了:“那戏楼啊,邪性得早,不是从那场火开始的。”
他说,小牡丹原名叫柳月娘,是南边来的,唱花旦的,嗓子亮,身段柔,尤其那出《洛神赋》,扮相一出来,台下能静得落针。
“可月娘命苦。”老头嘬了口茶,声音压得低了,“她被巡捕房的张探长看上了,那人是个混不吝的,明里暗里逼了好几次,月娘都没应。”
我心里一动:“那场火,和张探长有关?”
“谁说不是呢。”老头往地上啐了口,“出事头天,张探长还在后台堵月娘,说再不从了他,就让戏楼关门。结果第二天半夜,戏楼就起了火,月娘被烧死在后台,身上还穿着《洛神赋》的戏服。”
“那火灭了之后,张探长呢?”
“疯了。”老头的声音发颤,“被人发现的时候,他就在月娘死的那间化妆室里,抱着根烧黑的柱子,嘴里不停地喊‘水红衫子,白牡丹’,后来被送进了疯人院,没过半年就没了。”
我想起镜中那个穿水红戏服的影子,心里泛起一阵寒意:“那之后,戏楼就没再开过?”
“谁敢开啊。”老头摇摇头,“有回几个醉汉半夜闯进去,说听见后台有人唱戏,唱的就是《洛神赋》。其中一个胆大的推门进去,看见个穿水红衫子的女人背对着他,正对着镜子描眉。他刚要说话,那女人猛地转过身——”
老头顿了顿,喉结动了动:“那女人脸上没皮,红肉外翻着,手里还拿着支红胭脂,笑盈盈地问他,‘我这妆,好看不?’”
那天下午,我去了趟档案馆,翻到了去年的火灾卷宗。照片上的后台一片焦黑,角落里有具蜷缩的尸体,身上的戏服烧得只剩半截,露出的布料,正是水红色的。
卷宗最后附了张认尸记录,家属一栏写着“无”,只有个备注:“死者手中紧攥白牡丹一朵。”
入夜,我又去了庆云戏楼。
这次带了样东西——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洛神赋》戏本,还是民国初年的刻本。我总觉得,柳月娘的怨气,或许和那出戏有关。
刚推开侧门,就听见后台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唱腔。
是《洛神赋》里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嗓子又亮又柔,正是柳月娘的腔调。
我握紧戏本,一步步挪到后台门口。破帘子里透出点昏黄的光,像是点了盏油灯。
“是谁在那儿?”我喊了一声,唱腔戛然而止。
里面没了动静。
我深吸一口气,掀开帘子。
后台的梳妆台上,果然点着盏油灯,灯芯一跳一跳的,把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柳月娘的那张梳妆台擦得干干净净,铜镜里映出个模糊的人影,正坐在凳上,对着镜子发呆。
她穿件水红色的戏服,鬓边插着朵白牡丹,背影窈窕,正是我前夜在镜中看到的模样。
“柳老板?”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那人影没动。
我慢慢走过去,离她还有几步远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胭脂味,混着点烧焦的糊味。
她缓缓转过身。
脸上没化妆,素净得很,眉眼弯弯的,正是老照片里柳月娘的模样。只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光。
“你是谁?”她开口,声音柔得像水,却带着股子寒意。
“我是个记者,想来问问……”
“问那场火?”她笑了笑,嘴角勾起个诡异的弧度,“是他放的火,把我锁在后台,看着我烧。”
“他是谁?”
“张彪啊。”她歪了歪头,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他说,我不从他,就让我变成灰。可他不知道,我死了,也能缠着他。”
她抬起手,指尖苍白得像纸:“你看,我的手还在呢。”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手腕处有圈焦黑的印记,像是被火烧过的痕迹。
“我那天,本想唱完最后一场《洛神赋》就走的。”她望着铜镜,眼神飘远了,“戏服都穿好了,头面也戴了,就等着上台。他突然闯进来,说要带我走,我不肯,他就打我,把我绑在梳妆台前……”
她的声音开始发颤,眼里慢慢渗出红色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流,像两行血泪:“火起来的时候,我听见他在外面笑,笑得像鬼。我拼命挣扎,想把这戏服脱下来,可怎么也脱不掉……”
她猛地抓住我的手,指尖冰凉刺骨:“这衣服,烧得我好疼啊……”
我吓得浑身僵硬,却挣脱不开。她的手越来越凉,我甚至能感觉到皮肤下的骨头在发烫,像被火烧过一样。
“你帮我把它脱下来,好不好?”她凑近我,脸上的皮肤开始剥落,露出底下焦黑的肉,“脱下来,我就能走了。”
我看着她手中那支红胭脂——正是那天醉汉说的那支,此刻正往下滴着暗红的液体,像是刚从血里捞出来的。
“我……我帮你。”我咬着牙,伸手去解她的戏服纽扣。
纽扣滚烫,烫得我指尖发疼。解开第三颗时,我突然发现,她的戏服里面,没有皮肤,没有血肉,只有一副烧焦的骨架,肋骨间还沾着没烧完的布料,在油灯下泛着诡异的光。
“快啊……”她催促着,声音变得尖利,像指甲刮过玻璃。
我猛地缩回手,转身就跑。刚跑到戏台中央,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狂笑,那笑声里混着火焰的噼啪声,还有女人凄厉的惨叫。
我回头一看,后台的油灯倒了,火苗舔上了破旧的幕布,火舌迅速蔓延开来,很快就吞噬了整个后台。
火光里,柳月娘的影子在墙上扭曲着,她还在对着镜子唱戏,唱的却不是《洛神赋》,是段听不清的调子,唱着唱着,突然朝我伸出手,嘴里喊着:“把戏本还我!”
我这才发现,那本《洛神赋》戏本不知何时被我攥在手里,封面上己经燃起了小火苗。
我是被消防员叫醒的。
天己经亮了,庆云戏楼塌了半边,剩下的也被烧得面目全非。我躺在戏楼外的空地上,手里还攥着那本戏本,封皮烧没了,里面的纸页却完好无损。
“你命大,从里面爬出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火呢。”一个消防员递给我条毯子,“要不是我们来得快,你就成焦炭了。”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喉咙里全是烟味,手腕上还有圈淡淡的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
那天下午,我去了趟疯人院,想打听张探长的事。护工说,张探长死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深秋的夜晚,他突然在病房里大喊大叫,说看见个穿水红戏服的女人站在窗前,手里拿着朵白牡丹。
“他说那女人要他还戏服,还说要把他的皮扒下来,做件新的。”护工叹了口气,“我们进去的时候,他己经把自己的脸抓烂了,手里还攥着块从墙上抠下来的白灰,说是白牡丹。”
我走出疯人院时,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飘过街角。卖报的小孩在喊着最新的新闻,黄包车夫在路边打盹,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仿佛庆云戏楼的那场火,只是我的一场噩梦。
回到报社,我把戏本放在桌上。刚想提笔写稿,却发现戏本的最后一页多了几行字,是用红墨水写的,字迹娟秀:
“戏己落幕,衣己还魂。
赠君牡丹,来世相逢。”
字的旁边,画着一朵白牡丹,花瓣上还沾着几滴暗红的墨迹,像是没干的血。
我猛地想起柳月娘临死前攥着的那朵白牡丹,心里一寒,把戏本扔进了火炉。
火苗舔上纸页时,我仿佛听见了一声轻叹,像极了戏台上落幕时的那声叫好,轻得像烟,散在风里。
后来,庆云戏楼的旧址上建起了洋行,钢筋水泥浇铸的,再没种过花。
只是偶尔有夜班的伙计说,深夜路过洋行时,会听见墙里传来唱戏的声音,唱的是《洛神赋》,嗓子又亮又柔,像极了当年的小牡丹。
他们还说,有回下雨,墙根下长出了一朵白牡丹,花瓣上沾着水红色的斑点,像是谁不小心滴上去的胭脂。
而我,再也没敢在深夜听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