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邦腹地,九曲山城。
山风带着料峭春寒,卷过粗粝的石墙,吹得火把呼啦啦作响。东风站在宏邦外城高耸的粮仓石阶上,目光沉沉地扫过下方码放整齐、几乎望不到头的巨大粮囤。
空气里弥漫着谷物特有的、干燥而厚实的香气,这味道本该让人心安,此刻落在他眼中,却只勾起了前世炼狱般的焦糊与尸臭。
黄万里和蔡山,垂手侍立在他身后半步,姿态恭敬。
“万里、阿山。”公孙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穿透呼啸的山风,“烦请二位,即刻从库中调拨一千两黄金。”
黄万里微怔,一千两黄金?绝非小数。他谨慎问道:“南哥,你要干……”
“粮。”公孙南打断他,吐出一个清晰无比的字。他转过身,山风吹动他玄色的衣袍,猎猎作响,衬得他眉宇间那股沉郁的锐气愈发逼人。“一千两黄金,全部换成粮食。楚国境内,无论大城小镇,无论米麦黍粟,凡能入口者,大量收购。动作要快,要隐秘。”
黄万里眉头紧锁,忍不住插言:“少主,楚国今年风调雨顺,并无灾荒迹象。此时大肆购粮,粮价必然被哄抬。再者,如此巨量粮食囤积,目标太大,极易引来各方窥探……”
“不是楚国。”公孙南的目光越过巍峨的城墙,投向更北方的、灰蒙蒙的天际线,仿佛看到了那片即将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土地。“是奇荒将来。”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疲惫与洞悉,“不出半年,横跨魏国中北部、赵国全境、晋国北部……将赤地千里,饿殍盈野。”
黄万里倒吸一口冷气,面面相觑,眼中尽是骇然。蔡山点头,他从魏国北部而来,早就感受到今年的不寻常。不过二人都惊叹公孙南的预测何魄力,如果没有饥荒,这些粮食可全都砸手里了,一千两黄金也不是小数。
公孙南没有解释。他不需要解释,也无法解释这“先见之明”。上一世,为了自己的野心,他驱使着士兵,攻城略地,将更多的苦难倾泻在同样苦难的土地上。多少离子散,家破人亡……那些绝望的哭嚎,空洞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在他重生后很多个夜晚啃噬着他的灵魂。
重生归来,他依旧不信神佛,却己不再狂妄地笃信“人定胜天”。
命运无常如奔流之河,个体的生命在时代的洪流中渺小如沙砾。
他见过太多毫无意义的死亡,太多被碾碎的希望。
这一世,那些宏大叙事下的野心与仇恨依旧存在,但此刻,在这料峭春寒的粮仓前,他想做点别的。
不为女帝,不为仕途,甚至不为宏邦。
只为……赎罪。
为那些因他上一世的征战而提前凋零的生命,为那些他曾视作数字的“代价”。
人活一世,来之不易。
能救一个,便是一个吧。
这囤粮之举,便是他投向命运长河的一块赎罪的石子,明知杯水车薪,却求一个心安。
“去吧。”公孙南挥挥手,语气不容置喙,“此事,以宏邦商队的名义进行,账目……单列。所需人手、渠道,皆由你二人全权调配。
我只要粮食,越多越好,越快越好。”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疲惫,“无需问缘由,照做便是。”
黄万里和蔡山虽心中疑窦丛生,但见东风神色凝重,眼神深处那抹沉痛绝非作伪,当下不敢再问,躬身领命:“是!即刻去办!”
目送两人匆匆离去的背影,一个年轻的声音自身侧响起:“东风哥!宏强哥还在楚都,最快也得明日才能赶回来。大伯让我带您先去前厅见他。”说话的是宏强的族弟宏成,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一丝对“东风将军”的敬畏。
东风收敛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微微颔首:“有劳成弟。”
宏邦的核心议事之地,并非想象中的奢华。粗粝巨大的石柱支撑起高阔的穹顶,墙壁上悬挂着描绘先祖开荒、狩猎的巨幅壁画,线条粗犷,色彩浓烈。
地面铺着厚实的熊皮,踩上去悄无声息。空气里弥漫着松脂、皮革和一种淡淡的、属于兵刃保养油的冷冽气味。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与山城融为一体的、务实而强悍的气息。
厅堂中央,巨大的火塘燃烧着粗壮的松木,跳跃的火光将主位上那个魁梧如山的身影映照得愈发雄壮。宏邦的当家,宏天柱。
他是宏强的大伯,一张国字脸膛被边关的风霜刻下深深的皱纹,浓眉如刀,双目开合间精光西射,不怒自威。
他正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慢条斯理地切割着烤架上滋滋冒油的鹿腿。
所有宏家事务都由他统管。公孙南和宏邦的关系来自公孙家与宏家的老一辈关系,公孙南的奶奶来自宏邦与宏强的奶奶是双胞胎姐妹,后来因为宏邦内乱,公孙南的奶奶逃乱到了长余,因为是隐姓埋名,不愿提起这段历史,就连公孙家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后来公孙信出兵晋国时,遇到战败逃跑就要被杀的宏天柱,恰好救了他,带回家遇到母亲,才知道这个渊源。
上一世,公孙南走投无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去的宏邦,万万没想到宏邦视为己出,他与宏强更是脾气相投,如亲兄弟般亲近。
所以这一世,公孙南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到长安,而是来到宏邦,提前谋划楚国的一切。
和上一世一样,宏邦对他的帮助依旧是无私和全力的。
“大伯!”东风走上前,恭敬地躬身行了一礼。
“哈哈!南儿回来了!”宏天柱闻声抬头,脸上瞬间绽开豪迈的笑容,随手将匕首往烤架上一插,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扶住东风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人提起来。
他上下打量着东风,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激赏,“好!好小子!在宋国、赵国干得漂亮!真给咱宏家长脸!让晋国那帮龟孙子知道,敢随便伸手,就得做好被剁爪子的准备!痛快!哈哈哈!快坐!”
他拉着东风就往火塘旁铺着厚厚熊皮的宽大座椅上按。
“成儿!愣着干嘛?倒酒!上好酒!给南儿接风!”
宏天柱声如洪钟,震得房梁似乎都在嗡嗡作响。宏成连忙应声,小跑着去取酒。
东风刚在厚实温暖的熊皮上坐定,宏天柱便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带上几分关切:“对了南儿,差点忘了正事。你们公孙家,前几日派人过来了。一首在这边候着,想确认你的安危。领头的是副族长公孙常,还有几个年轻后生,你要不要见见?别让族里长辈们悬着心。”
东风心中了然。自己“死而复生”的消息,父亲公孙信那边想必早己收到风声。派副族长公孙常亲至,一是表达重视,二来恐怕也有让族中年轻一辈佼佼者来宏邦“见世面”、攀交情的意思。
他点点头:“大伯说的是,我这就去见见。”
宏邦用来招待贵客的后院厢房,布置得比前厅多了几分雅致。公孙常是个面容清癯、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此刻正背着手在厅中踱步,眉宇间带着一丝焦虑。他身边站着三个年轻人,皆是公孙家年轻一代的翘楚,个个精神,眼神锐利。而站在最外侧,气质略显沉静、眼神却异常灵活的,正是公孙越。
“南儿!”公孙常一见东风进来,眼睛顿时亮了,几步抢上前,脸上堆满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太好了!还是越儿说得对,耐着性子多等几日没错!总算把你盼回来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你是不知道,族长和信哥他们,担心得几宿没合眼!快,快跟常叔说说,何时随我回去?”
东风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拱手道:“多谢常叔挂念,也请代我向父亲和族长问安。眼下还有些未尽之事,暂时还需在宏邦盘桓些时日,归期……尚不能定。”
公孙常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但很快掩饰过去,连声道:“无妨无妨,正事要紧!南儿你如今出息了,有宏邦相助,前途无量!家里那边你放心……”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公孙越却忽然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仰慕与好奇的笑容,目光灼灼地看着东风:“堂哥!小弟在族中时就听闻‘东风将军’的大名如雷贯耳!计平赵国、宋国,声威首追楚国那位秦羽大将军!听说……将军此刻也在宏邦?不知堂哥可否为小弟引荐一二?若能得见将军风采,实乃三生有幸!”
他这话一出,旁边那三位公孙家的年轻子弟也立刻眼睛放光,纷纷附和,满脸都是对那位传奇“东风将军”的向往。
东风的目光落在公孙越那张看似诚恳热切的脸上,心中却如同被冰冷的毒蛇舔舐过。
百感交集!这个上一世他倾注了全部心血、视若手足、甚至当成家族未来希望培养的同族兄弟!他对家族最后的温情与寄托!
即使重活一世,即使怀疑的种子早己埋下,内心深处,他依旧不愿相信,那个内鬼,就是眼前这个笑容清澈的堂弟!
不信?那就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