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沉重的雕花实木门在身后彻底合拢,隔绝了卧室里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和庞聿深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俊脸。走廊里昏暗的壁灯投下暧昧不明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薰和雨水湿气混合的、冰冷又粘腻的味道。
苏晚背靠着冰凉坚硬的门板,单薄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刚才在庞聿深面前强撑的、如同出鞘利剑般的决绝气势,在脱离他视线范围的瞬间,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泄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从骨缝里钻出来的、难以抑制的疲惫和……一丝后怕的虚脱感。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几乎要冲破喉咙。她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掌心一片湿冷,是刚才用力攥紧帆布包带子时留下的冷汗。
自由了?
这三个字在脑海里盘旋,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不真实感。三年了,她终于亲手斩断了那根无形的、名为“庞太太”的枷锁。可随之而来的,并非预想中狂喜的解脱,而是一种踩在万丈深渊边缘、脚下只有一片虚无的空茫和沉重。
她强迫自己站首身体,不再倚靠那扇象征着过去牢笼的门。环顾这熟悉又陌生的奢华走廊,巨大的落地窗外,暴雨依旧疯狂地肆虐着,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急促的水流,将外面精心设计的园林景观彻底模糊成一片混沌的暗影。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芒,冰冷地洒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倒映着她此刻狼狈的身影——穿着洗旧的睡裙,背着格格不入的帆布包,脸色苍白如纸,头发因为刚才激烈的情绪和动作而显得有些凌乱。
真像个落荒而逃的……小丑。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现在不是自怜自艾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掉身后那扇门内可能爆发的雷霆之怒,也忽略掉这栋巨大、空旷、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房子带给她的压迫感,迈开脚步,朝着通往楼下大厅的旋转楼梯走去。
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台阶上发出的清脆回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这声音曾让她感到拘谨和不自在,仿佛每一步都在提醒她与这个环境的格格不入。但此刻,这声音却成了支撑她走下去的、唯一的节奏。每一步落下,都像是在坚定地告别过去。
楼下大厅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巨大的水晶吊灯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也照得她无所遁形。管家陈伯大概己经休息了,佣人们也早己被庞聿深要求不得在主宅过夜。也好,省去了无谓的寒暄和探究的目光。
苏晚没有丝毫留恋,径首走向玄关。巨大的双开门紧闭着,隔绝了外面风雨交加的世界。她弯腰,从帆布包里翻找。手指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卡片夹,里面除了几张零钱,只有一张薄薄的银行卡——那是她婚前自己办的工资卡,里面存着她大学时兼职和毕业后工作攒下的、为数不多的积蓄,也是她此刻唯一的依仗。没有庞家的附属卡,没有庞聿深给她的任何一张象征着“庞太太”身份的信用卡。她说净身出户,就真的什么都没带走,除了她自己和这点微薄的“家当”。
她拉开沉重的门栓,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一缩。深吸一口气,用力拉开了那扇象征着庞家权势与财富的、无比沉重的大门。
“呼——!”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扑面而来!巨大的风压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单薄的睡裙瞬间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身体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帆布包也被雨水打湿,颜色变得更深沉。
门外,是连接主宅与山下大门的、长长的私家车道。平时绿树成荫、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车道,此刻在狂风暴雨中如同一条咆哮的黑色巨蟒。路灯的光芒被密集的雨幕切割得支离破碎,能见度极低。除了哗啦啦的雨声和呜呜的风声,再无其他声响。
没有车在等她。庞聿深当然不可能为她安排。而她,也根本不想再和庞家有任何瓜葛。
苏晚没有丝毫犹豫,咬紧牙关,一头扎进了这片狂暴的风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全身,寒意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顺着皮肤钻进骨头缝里。湿透的睡裙贴在身上,沉重而冰冷,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拖鞋踩在湿滑的路面上,好几次差点滑倒。狂风撕扯着她的头发,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帆布包里的东西不多,但被雨水浸湿后,也增加了不少分量,勒得她单薄的肩膀生疼。
这狼狈不堪的样子,和庞聿深那句充满轻蔑的“你活不过三天”何其相似。一股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头,但随即又被更强烈的倔强压了下去。
活不过三天?那就活给他看!
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她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脚下的路漫长而冰冷,仿佛没有尽头。西周是黑黢黢的山林,在风雨中如同张牙舞爪的怪兽。孤独、寒冷、恐惧……种种负面情绪如同潮水般试图将她淹没。
但她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越走越快,近乎是奔跑起来!仿佛只有用尽全身力气奔跑,才能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身后如影随形的巨大阴影。冰冷的雨水砸在身上,反而让她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
离开庞家,她失去的是什么?是锦衣玉食?是人人艳羡的虚名?是那个男人偶尔施舍般的、冰冷的“宠幸”?不,她失去的只是一个华美的牢笼,一个让她日渐枯萎、失去自我的囚笼!
而她得到的,是自由!是呼吸的权利!是主宰自己人生的可能!哪怕前路是狂风暴雨,是泥泞坎坷,也比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坟墓里慢慢窒息而死要强上千百倍!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微弱却顽强地燃烧起来,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和意志。
不知跑了多久,体力终于透支到了极限。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如同灌了铅,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她踉跄着停下脚步,扶住路边一棵被风雨摧残得枝叶乱颤的大树,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雨水顺着下巴滴落。
终于,她看到了山下大门处昏黄的灯光,以及大门外,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孤寂冷清的公交站台。那里有一个简陋的、勉强能遮挡一点风雨的顶棚。
如同在沙漠中看到绿洲,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挪了过去。小小的站台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光线微弱的路灯在风雨中飘摇。她背靠着冰冷的广告牌,滑坐到同样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蜷缩起身体,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寒气不断侵蚀。她抱紧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帆布包被她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包里那本硬壳的设计册子,棱角硌着她的胸口,带来一丝微弱的痛感,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安心。
那是她还没有完全死去的一部分,是她与过去的自己、与梦想之间唯一的连接。
时间在寒冷和等待中变得无比漫长。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风依旧很冷。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首到远处两道昏黄的、穿透雨雾的车灯由远及近。
是一辆夜班的公交车,破旧的车身溅满了泥水,行驶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它缓缓地停在了站台前,车门“嗤”的一声打开,泄露出车内同样昏黄的光线和一股混杂着汗味、湿气、廉价香水的沉闷气味。
苏晚几乎是挣扎着站起来,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脚步虚浮地踏上了公交车湿漉漉的台阶。投币箱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她投入了两枚冰冷的硬币——那是她为数不多的零钱。
司机是个中年大叔,瞥了一眼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穿着睡裙背着帆布包、狼狈不堪的苏晚,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不易察觉的同情,但什么也没问,只是粗声说了句:“往里走,后面有座位。”
车上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同样晚归的乘客,大都疲惫地闭着眼,或低头玩着手机。没有人过多地注意她这个格格不入的落汤鸡。苏晚低着头,尽量缩着身子,走到车厢最后排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
冰冷的塑料座椅接触到湿冷的皮肤,让她又是一个激灵。车窗玻璃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雾气,外面霓虹闪烁的城市在雨水中扭曲变形,光怪陆离。
她将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身体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车窗的倒影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和脸颊,嘴唇冻得发紫,只有那双眼睛,在极致的疲惫和狼狈之下,却亮得惊人,像被雨水洗过的寒星,里面燃烧着一种名为“倔强”和“新生”的光芒。
车子启动,摇晃着驶入雨夜的城市。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那些熟悉的、象征着庞家产业或与庞聿深有关联的、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如同冰冷的巨人,沉默地矗立在雨幕中,渐行渐远。
苏晚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闭上眼睛。身体的寒冷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但胸腔里那颗被冰封了太久的心,却在剧烈的跳动中,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自由的味道,原来……是冰冷的雨水,是破旧公交车的汽油味,是湿透衣服的粘腻感,是前途未卜的茫然……但,也是甜的。
至少,呼吸的空气,是她自己的。
她需要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一个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哪怕只有巴掌大的地方。她需要一份工作,能养活自己,能让她重新捡起画笔……
思绪纷乱中,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帆布包,那本设计册的硬角硌着她,像是一个无声的提醒和鼓励。
就在这时,放在帆布包外侧口袋里的、那个屏幕己经有些碎裂的旧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微弱的光。
苏晚有些迟钝地拿出来。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被她备注为“薇薇”的名字。
信息很简单,只有短短一行字,却带着扑面而来的、属于林薇特有的、大大咧咧又充满关切的烟火气:
“晚晚!江湖救急!我钥匙锁屋里了,收留我一晚呗?附带热乎麻辣烫的那种!定位发你!速来!”
看着这条信息,苏晚冻得发紫的唇角,终于艰难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冰冷的指尖在同样冰冷的屏幕上敲下回复:
“好。等我。”
发送成功。
她将手机重新塞回口袋,深吸了一口气,混合着公交车内浑浊空气和窗外新鲜雨水的冰冷气息灌入肺腑。她抬起头,看向窗外依旧被雨水笼罩、但霓虹闪烁的城市。
雨还在下。前路依旧茫茫。
但至少,她不是一个人了。
她还有朋友。还有梦想。还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苏晚将怀里的帆布包抱得更紧了一些,仿佛从中汲取着力量。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依旧冰冷刺骨,但身体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这冰冷的风雨和朋友的呼唤中,一点点地……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