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江城暴雨仍未停歇。出租车在老旧小区门口嘎然刹住,溅起一地污水。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看后座那位全身湿透的女孩,犹豫着提醒:“姑娘,这片老楼没电梯,灯也坏了,你自己小心点。”
苏晚付钱、道谢,下车。冷风灌进领口,她打了个哆嗦,却还是抬头望向昏暗的七层楼——灰黑外墙长满青苔,雨水顺着排水管哗哗往下淌,和“云顶华庭”的金碧辉煌恍若两个世界。
手机屏幕被雨点砸得闪烁,林薇发来的定位箭头停在三单元顶楼:“708,门没锁,进来就是。”女孩还附加语音,打着哈欠:“晚晚,楼道灯坏了,你摸黑爬上来吧,麻辣烫在锅里给你留着,别摔跤。”
苏晚握紧帆布包,深吸一口气,踏进黑洞洞的楼道。墙皮剥落、潮味夹着霉味,她用手机闪光灯照路。每上一层,水沿台阶流淌,鞋底吱呀打滑。她记得庞宅旋转楼梯上铺着进口羊毛毯,永远干燥柔软;而这里,水迹在灯光下反射出冷白色的光,像一条条凌乱的裂缝。
西楼拐角,她停住脚步——手机电量只剩1%,屏幕忽闪,接着自动关机。黑暗瞬间扑面。心口像被什么攥紧,回忆里那些被夜色吞噬的恐惧一一浮现。她咬牙继续往上摸,指尖擦过冰冷粗糙的水泥墙,留下雨水和汗水混合的湿痕。
到了七楼,她几乎是扶着最后一级台阶爬上去的。脚一踏上平台,远处突兀地亮起一束手电光,照得她本能抬手挡脸。
“别怕,是邻居。”一个低沉而温和的男声在雨声里格外清晰,“楼顶防水层破了,今晚漏水,我出来看看。”
灯光稍稍下移,她看见持灯的人——高挑身影,雨衣半敞,露出干净白衬衫。对方注意到她模样狼狈,微微皱眉:“摔到了吗?手肘破皮了。”
苏晚这才发现右手因为攀扶擦出一道血痕。她下意识往后躲:“小伤,不碍事。”
男人却把手电夹在腋下,从随身背包掏出一次性酒精棉片和创可贴,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关切:“我住706,也是值班医生,信我一次。”
昏暗走廊里,雨声透过破窗哗啦首落。男人半蹲,温热的指腹握住她的手腕,动作轻,却极稳。酒精刺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他抬眸歉意:“忍一秒,消毒好得快。”
镜头拉近,他的眼睛很黑,灯光映出淡淡柔光,让人想起漫长雨夜里唯一亮着的路灯。苏晚别开视线,喉咙发紧。三年来,她习惯了冷漠的背影与疏离的命令,被这样柔声低语反而不知所措。
贴好创可贴,他把用过的棉片收入密封袋:“废弃物带回医院处理,楼道垃圾桶太脏。”然后递来一小包温热的姜糖,“急救箱里刚剩的,驱寒。”
“谢谢。”她声音沙哑,接过糖。手指触到包装的瞬间,冰冷指节被暖意包裹,仿佛心脏那根弦也被轻轻拨响。
男人笑了笑:“雨太大,赶紧回屋。我等会儿去楼顶堵缝,敲门声吵到你,提前说抱歉。”
他说完转身走向楼梯另一侧,脚步不急不缓,手电映出一道长长光束。苏晚看着那背影,胸腔莫名冒出微小却顽强的暖流,像夜空里方才亮起的第一颗微光星。
她回神,推开708。门锁老旧,一用力吱呀作响。客厅里,单头吊灯光线泛黄,林薇趴在折叠沙发上睡得歪七扭八,桌上保温锅还冒着热气。
苏晚脱鞋进屋,衣服几乎滴水。她轻手轻脚拧干裙摆,转进狭小卫生间冲了个极快的热水澡。镜子里,水汽氤氲,她看见自己苍白却明亮的双眼——那是离开囚笼后,第一次真正属于自己的眼神。
换上林薇塞来的宽大T恤,她坐到茶几前,打开锅盖,浓郁麻辣香瞬间弥漫。红油上浮着牛百叶和藕片,热气扑在脸上,驱散骨髓里剩余冷意。
林薇迷迷糊糊睁眼,看到她,猛地清醒,惊叫声被苏晚食指轻压在唇边:“嘘。”
“你这落汤鸡!”林薇翻身坐好,围着她转圈检查,“天呐胳膊破了?脸这么白!别告诉我你真从山上走下来的!”
苏晚捧着一次性纸碗,低笑了声:“公交车。”
林薇胸口起伏:“庞家那活阎王没派人拦你?”
苏晚咬着藕片,辣得眼眶发热:“拦了也没用。”
林薇心疼地搂她肩:“你要是后悔……”
苏晚摇头:“我很清醒。”
她没有说的是,雨水浇灭恐惧,也彻底浇醒了沉睡的自己。
林薇盯着她片刻,忽地眼睛一亮,凑到她耳边神秘兮兮:“你见到706了吗?江城第一医院的新来的心外科主治,年薪百万,还特会做饭!单身!”
苏晚差点被汤呛着。林薇坏笑:“这房子我租了一年,听说他白天救人晚上喂猫,整栋楼老太太都想介绍孙女给他。”
刚才走廊里那道温和的身影再次浮现,苏晚心头一热,忙装作挪碗,掩住微红耳尖:“别乱开玩笑。”
“好好好,不开。”林薇换了姿势,认真问:“下一步计划呢?工作、住处、孩子……”
提到“孩子”两字,苏晚动作倏然一顿。那是她心底最柔软却最痛的地方。
“先找房子。”她语速很慢,“离幼儿园近一点。我以前的设计老师在一家原创家居店招兼职,明天去试试。”
“工资?”
“基本底薪,加提成,够交房租。”
林薇皱眉:“你的设计奖那么多,去那种小店埋没天赋。”
苏晚轻轻摇头:“从零开始,好过靠别人鼻息。”
林薇张了张嘴,终究叹气:“我支持你。但今晚必须在我这睡。那张折叠沙发给你,我打地铺。”
苏晚哪里忍心,让林薇乖乖占了沙发。两人拌着嘴、推推搡搡,最后还是一起挤一张单人沙发,裹着同一条薄毯。窗外雨声渐小,屋里灯光昏黄,空气里飘着辣汤和姜糖混合的味道,暖得像久违的家。
午夜三点半,楼顶传来几声闷响,像榔头敲击沥青的声音。林薇迷糊地翻身:“隔壁暖男又在做好事……啧,劳模。”
苏晚睁眼,凝神倾听那规律轻响。每一下都像敲在心口——沉稳、有力。相比庞聿深用金钱堆砌的“守护”,这种不动声色的体贴更像久旱甘霖,润物无声。
她恍惚想到自己跌倒时,那双稳稳托住她手腕的手。指腹温度透过皮肤渗进血液,被风雨掏空的身体仿佛瞬间被注入暖流。
苏晚闭上眼,雨声、敲击声、好友的呼吸声交织成奇异的安眠曲。她沉入久违的深睡,梦很轻,却第一次没有冷宫般的庞宅,也没有那双审判般的冷眸。
清晨六点,雨停了。云层被第一缕灰白晨光拨开,窗框镀上一层淡金。苏晚睁眼,沙发旁空空——林薇去给她买早餐。
她轻手轻脚起身,准备收拾湿衣服。客厅门忽然被敲响,三声,节奏温和。
她犹豫数秒,拉开门。走廊光线仍暗,只有对面窗户透进天光,照出男人高挑的剪影。雨衣换成灰色运动外套,袖口微卷,一只手提着医药箱,另一只手举着保温杯。
“早。”他微笑,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透着愉悦,“昨晚屋顶补好了,漏水应该停了。怕你手伤感染,给你送点消炎软膏。顺便——”他把保温杯递到她面前,“姜枣茶,林小姐说你昨晚淋雨太久。”
苏晚怔住,手指蜷了蜷才接过。杯壁温热,她指尖却比杯壁更冰。
“谢谢。我……”
男人摇头,目光含笑:“不客气。住在对门,算邻里互助。对了,还没正式自我介绍。”
就在这时,走廊灯管忽闪两下,啪一声熄灭。昏暗里,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的。
屏幕亮光映出他的侧脸轮廓,线条温和,眉眼含笑。
他看了眼来电,语速略急:“医院急诊。抱歉,下次再聊。”说完匆匆下楼,脚步声与铃声一起远去。
苏晚握着暖烫的杯子,只来得及捕捉到他未完的自我介绍首字:“我姓顾——”
顾?顾衍?
林薇抱着热豆浆上楼,看到她发愣的背影,笑得意味深长:“哎哟,小鹿撞死没?”
苏晚回神,脸颊发热,装作嫌弃地夺过豆浆:“胡说。”
她抿一口姜枣茶,甘甜辛辣顺喉而下,暖意瞬间蔓延西肢。杯底印着医院LOGO,底色洁白,边缘残留一圈浅浅药香。
“林薇,他说他姓顾。”
“对啊。”林薇把豆浆插上吸管,“顾衍。心外科‘金手指’。怎么?感觉不错?”
苏晚望向逐渐亮起的天色,指腹杯壁,无声抿唇。
——搬离豪宅的第一天,她在陌生楼道遇到陌生的温暖。可心底刚刚结痂的伤口敢不敢重启信任?
空气里,姜枣茶的甜香和豆浆的热气交错上升,窗外一束阳光突破厚云,落在对门白漆木门上,像打下一枚柔和却耀眼的聚光灯。
苏晚低头,视线停在掌心那枚创可贴。
雨夜的寒冷好似还未散尽,而一颗名为“顾衍”的火星,却在她心里悄然点亮。
她不知道,那一点微光是风是火;也不知道,今后会否被风吹灭,亦或燎原。
但她愿意,至少,再往前迈一步。
走廊灯忽然重新亮起,白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林薇打趣:“看,天亮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苏晚深吸一口气,把手中保温杯揣进怀里,唇角掠过细不可察的弧度:“走,我们去找房子。”
她迈出屋门,脚步轻快。可刚踏上台阶,手机震动一下——陌生号码短信弹出:
【庞聿深:最后问一次,回来。】
屏幕闪烁,她停下脚步,指尖悬在删除键上。
几秒后,界面恢复空白。
雨过初晴的天空里,有飞机呼啸而过,尾翼划出细长白线,穿破云层,去向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