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掌柜的算盘声是在卯时三刻响起的。
苏明远正蹲在井边搓洗水袖,皂角的苦香裹着晨露漫上来。
那串"噼里啪啦"的脆响从月洞门穿过来时,她指尖的动作顿了顿——昨日胡掌柜说要送绣样,今儿倒来得比鸡打鸣还早。
"苏姑娘。"樟木香先到,胡掌柜的灰布衫角扫过青石板,"春试得了彩头,该添身新行头。"他从怀里掏出个描金漆盒,盒盖掀开时,霞光"唰"地漫出来。
那是件水红底色的戏服,金线绣着凤凰衔珠,尾羽在晨光里泛着碎钻似的光。
苏明远的呼吸轻了轻——百鸟朝凤的绣纹她昨日见过,但这凤凰的眼尾,分明多了道极细的银线,像极了太史局卷宗里批注的符号。
"尺寸得合。"胡掌柜的手指在袖口处虚点,"您且去后厢试穿,我在外头候着。"他转身时,腰间的铜算盘撞在门框上,发出"当啷"一声。
苏明远抱着戏服往回走,心跳撞着肋骨。
后厢的木门关严后,她指尖沿着袖口滚边慢慢摸——第三颗盘扣下,夹层的布料明显厚了些。
指甲挑开线脚的刹那,一张薄纸飘出来,墨迹未干:"七月宫宴,时机成熟。"
她的手微微发颤。
这字迹不是胡掌柜的——他前日给阿蛮写糖人单子时,笔画歪扭如孩童涂鸦,可这信上的字,笔锋刚劲如铁画银钩,倒像......像当年父亲教她写小楷时,在案头示范的笔意。
"苏明远!"
外头突然响起小桃的尖嗓子。
苏明远迅速将信塞进袖中,刚撩开门帘,就见杜清妍的鎏金手炉在廊下闪了闪。"胡掌柜好兴致。"杜清妍的珍珠坠子晃得人眼花,"春试还没考,倒先穿起凤凰衣了?"
胡掌柜哈着腰赔笑:"总管有所不知,这是我新得的蜀锦......"
苏明远垂着眼,看见杜清妍的绣鞋尖在地上碾了碾——那是她动怒时的习惯,前日赵三爷醉倒在戏谱上,她也是这样碾着地面骂"不长眼的东西"。
"既是试衣。"杜清妍突然笑了,"让小桃帮你换。"她指了指立在身后的丫鬟,"别把新衣服扯坏了。"
小桃的手刚碰到戏服领口,苏明远就后退半步。
她望着妆镜里自己的影子,指尖轻轻抚过肩头的银丝云肩——那是老琴师前日送的,说是"春试得彩头的吉兆"。"这云肩绣得巧。"她故意提高声音,"银丝走的是回字纹,针脚细得跟头发丝似的。"
妆镜前围过来几个端水盆的杂役。
小桃的手悬在半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杜清妍的鎏金手炉"咔"地合上,珠串撞出脆响:"磨蹭什么,还不快换。"
苏明远背过身去解盘扣。
她能感觉到小桃的手指在戏服上快速摸索,等换好衣服转身时,袖口的线脚己经被重新缝过——但她知道,那封密信早被她藏进了云肩夹层。
夜里,烛火在窗纸上投下两个影子。
阿蛮缩在炕角啃糖人,苏明远用针尖挑开云肩的银丝。
密信背面果然有模糊的字迹,借着月光辨认,竟是"紫宸宫异响,寅时三刻,值夜宦官报殿内有器物坠地声,帝未起"——这是父亲手札里的内容!
当年父亲被诬篡改国史,正是因为记录了先帝暴毙当夜的异状!
她的眼眶热得发疼。
抄录副本时,笔尖在"帝未起"三个字上洇开墨点——父亲说过,史官的笔要如刀,但此刻她的手在抖。
阿蛮凑过来看,被她轻轻推开:"去把炭盆添上。"等墨迹干透,她又将原信缝回云肩,针脚比原先更细三分。
次日排练,名角玉娘要去宫宴演《长生殿》。
苏明远捧着银丝云肩候在后台:"姐姐穿这红裙,配银肩最是衬。"她替玉娘系上云肩时,指尖在袖口处按了按,"针脚新缝的,可别让它松了。"
玉娘被妆匣里的珠钗晃花了眼,只笑着应:"明远妹妹手巧,姐姐记着。"
三日后,东市传来消息。
杜清妍的鎏金手炉砸在案上时,苏明远正蹲在廊下补戏谱。"赵三爷!"杜清妍的声音像淬了冰,"立刻断了东市那边的联系!"
赵三爷的酒嗝卡在喉咙里。
苏明远抬眼,看见杜清妍鬓边的珍珠都在颤——她从前在太史局见过这种慌,当年御史台来查案时,老太史令的胡子就是这样抖的。
"终于动了。"她摸着怀里的副本,嘴角微扬。
风卷着落叶掠过戏台,戏台上的"宫宴考"告示被吹得掀起一角,露出下面的小字:"清音坊内部选拔赛,三日后开考。"
后台传来小桃的尖喊:"苏明远!
杜总管让你去准备选拔赛的伴奏!"
苏明远应了声,起身时袖中副本窸窣作响。
她望着告示上"伴奏"二字,指尖轻轻拂过,像是摸着一柄新磨的剑——宫宴考的前奏,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