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城西,拒马河上游。
寒冬的河流并未完全封冻,湍急的河水裹挟着细碎的冰凌,在嶙峋的乱石河床间咆哮冲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凛冽的朔风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河岸两侧光秃秃的、覆着薄霜的枯树和嶙峋的怪石。空气冰冷刺骨,吸一口都如同吞下刀片。
就在这荒凉、野性、充满原始力量的河岸旁,一座依着陡峭山壁、由粗大原木和灰黑色“水泥”混合搭建的简陋作坊,如同巨兽的巢穴,匍匐在咆哮的河水之畔。作坊巨大的木门敞开着,露出里面幽深的空间和火光。
作坊内,景象与户外的严寒狂野截然不同,却又更加震撼人心。
巨大的空间被中央一条人工开凿、引河水灌入的湍急水道一分为二。水道宽约丈许,水流汹涌澎湃,带着冰凌的寒气和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一条被束缚的银龙,在坚固的水泥渠槽内疯狂奔腾!水流的巨大动能,推动着水道尽头一个首径近两丈的巨大木轮!
那木轮结构粗犷而坚固,轮缘上镶嵌着厚重的木板作为桨叶。此刻,在狂暴水流的冲击下,巨大的木轮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沉重而有力地旋转起来!轮轴带动着上方复杂的木质齿轮组和连杆机构,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哐当!哐当!”巨响,如同巨人的心跳,震得整个作坊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作坊的另一侧,靠近山壁的位置,一座巨大的、用厚实青石和水泥垒砌的炉膛正喷吐着橘红色的烈焰!炉火熊熊,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将靠得近的人脸映照得一片通红。瘸腿老铁匠的儿子(铁柱)和几个精壮的护乡团汉子,赤着上身,肌肉虬结,汗流浃背,正用长柄铁钳将几块烧得通红、如同烙铁般的熟铁块从炉火中夹出!
他们的动作迅捷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通红的铁块被迅速转移到作坊中央,一个巨大而狰狞的钢铁造物之下!
那是一个由粗壮硬木和厚重铸铁构成的庞然巨物!主体是一个高达近丈、形如巨斧的沉重铸铁锤头!锤头黝黑,表面还残留着铸造时的粗糙纹理,其重量怕是不下千斤!锤头被坚固的铸铁轴悬挂在一个巨大的、由粗壮原木制成的“A”字形框架顶端。框架下方,连接着从巨大水轮延伸过来的、由精钢打造的复杂曲轴和连杆!
“落锤——!!” 站在高处一个简陋木架平台上的栓子,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下方被钳住、等待锻打的红热铁块,又飞快地扫了一眼那巨大水轮带动的、如同巨兽手臂般规律摆动的连杆!他猛地发出一声撕裂喉咙般的咆哮!
几乎在吼声响起的同时!
哐当——轰!!!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天崩地裂般的恐怖巨响,猛地炸开!
那悬挂在木架顶端的千斤巨锤,在下方曲轴连杆的强力牵引下,如同被无形的巨人挥动,带着碾碎一切的蛮横力量,裹挟着凄厉的破风声,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落在那块通红的熟铁块上!!!
火星!如同火山爆发般!瞬间喷溅出数丈远!灼热刺眼!如同下了一场金色的暴雨!整个作坊内都被这瞬间的强光映亮!
咚!!!
沉重的闷响伴随着金属剧烈变形的刺耳呻吟!那块坚硬的熟铁,在巨锤恐怖的冲击下,如同柔软的泥巴,瞬间被砸得扁平、延展!通红的铁块边缘,炽热的金属液滴如同泪水般被挤压飞溅!
一击!仅仅一击!
那块需要铁匠抡动大锤反复捶打数十次才能初步成型的熟铁料,就被砸成了所需的厚薄均匀的铁板雏形!
巨大的冲击力顺着地面传来,震得作坊里所有人脚底发麻!几个第一次目睹此景的年轻学徒,吓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张大了嘴巴,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这是何等的伟力?!
“起锤!翻面!!”栓子的嘶吼声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依旧清晰!他布满汗水和烟灰的脸上,是极度的紧张和一种驾驭神力的亢奋!
巨大的水轮在水流的推动下,依旧沉重而不知疲倦地旋转!曲轴连杆再次运动!那千斤巨锤在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被缓缓拉起,悬停在半空,如同蓄势的洪荒巨兽!
烧红的铁板被铁柱等人用长钳迅速翻面!
“落锤——!!”
轰——!!!
又是一次地动山摇的撞击!火星再次喷溅!铁板另一面瞬间变形、延展!
“成了!”铁柱看着那迅速成型、厚薄均匀的铁板,布满汗水和炭黑的脸庞上爆发出狂喜!这速度!这力量!这精度!比他们之前用人力抡锤,快了何止十倍百倍!这…这就是程壮士神授的“水力锻锤”之威!
作坊内,短暂的死寂之后,是震耳欲聋的欢呼!护乡团的汉子们互相捶打着,吼叫着,发泄着心中的激动和震撼!这轰鸣的巨锤,这狂暴的力量,让他们在匈奴围城、工部觊觎的绝境中,看到了一丝用钢铁武装自己、守护家园的希望!
“快!接着来!烧红下一块!”瘸腿老铁匠拄着拐杖,站在远离火星飞溅的安全角落,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起落轰鸣的巨锤。他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一种更深沉的忧虑。他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一卷被汗水浸透的粗麻布图纸——那是老张头昏迷前,用最后的力气和炭条,凭着记忆摹画下的、水力锻锤最核心的曲轴和配重结构图!图纸上沾着暗红的血点。
就在这时——
“住手!!都给本官住手!!”一声尖利、带着惊怒的咆哮,猛地从作坊门口炸响!
工部主事孙元化,在一群如狼似虎的胥吏簇拥下,脸色铁青地冲了进来!他头上那顶青金石顶戴官帽歪斜着,身上簇新的鹭鸶补子官袍沾满了泥点,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他看着作坊内那如同神话场景般的景象——咆哮的水流,旋转的巨轮,轰鸣起落的千斤巨锤,喷溅的火星,还有那些围着巨锤欢呼、如同野人般的汉子…一股混杂着极致的震惊、被愚弄的暴怒和难以抑制的贪婪,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
“反了!反了天了!”孙元化指着瘸腿老铁匠和栓子等人,声音因愤怒而扭曲变形,“谁给你们的狗胆!竟敢私建此等…此等凶器?!此乃工部管辖!乃国之重器!岂容尔等贱民染指?!来人!给本官把这妖器拆了!图纸收缴!一干人等,全部拿下!”
胥吏们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手中的铁尺、绳索闪着寒光!
“谁敢?!”瘸腿老铁匠猛地一声嘶吼,如同受伤的老狼!他仅存的独腿爆发出骇人的力量,拄着拐杖猛地向前一步,挡在胥吏面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孙元化,声音带着刻骨的仇恨和破釜沉舟的决绝:“这锻锤!是程壮士神授!是老张头用命换来的图纸!是俺们苍梧人活命的家伙!你们工部想抢?除非从俺老铁的尸首上踏过去!”
“对!谁敢拆!俺们跟他拼了!”
“保护锻锤!”
“保护老铁叔!”
护乡团的汉子们瞬间红了眼!刚刚因锻锤问世而点燃的热血,瞬间化为暴怒的火焰!他们抄起手边的铁钳、铁锤、撬棍,怒吼着围拢过来,将瘸腿老铁匠和那轰鸣的锻锤护在身后!作坊内,狂野的水流声、巨锤的轰鸣声、护乡团的怒吼声、胥吏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火药味瞬间弥漫!
孙元化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抗惊得后退一步,看着眼前这群如同被激怒野兽般的汉子,看着他们手中沾着火星的沉重铁器,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色厉内荏地指着众人:“你…你们想造反不成?!此乃奉旨督办祥瑞的钦差行辕治下!抗命者…”
他的话被一阵更加剧烈的、令人心悸的变故打断!
轰隆隆——!!!
作坊深处,那连接着巨大水轮和锻锤的、由精钢打造的粗壮曲轴,在承受了连续不断的巨大扭力和冲击后,一处铸造时留下的细微沙眼在应力集中处猛地崩裂!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
崩!
一段尺余长的沉重曲轴,如同被巨力折断的臂膀,带着刺耳的尖啸和迸射的火星,猛地从运转的机构中甩飞出来!如同出膛的炮弹,狠狠砸向作坊的墙壁!
轰!!!
厚重的、用原木和水泥加固的墙壁被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木屑和水泥碎块如同暴雨般激射!
断裂的曲轴带着巨大的惯性,改变方向,呼啸着朝孙元化和他身边的胥吏人群横扫而来!
“大人小心!”一个胥吏惊恐地扑倒孙元化!
“啊——!”惨叫声瞬间响起!几个躲闪不及的胥吏被断裂曲轴的边缘扫中,筋断骨折,鲜血狂喷,如同破麻袋般被扫飞出去!
作坊内一片大乱!水流依旧咆哮,但失去部分动力的巨大水轮转速骤降,那悬在半空的千斤巨锤失去了牵引,猛地向下坠落了数尺,发出令人心悸的金属呻吟,才被安全卡榫死死锁住!
孙元化狼狈地被胥吏从地上扶起,官帽掉落,官袍撕裂,脸上沾满了泥灰和溅上的血点。他看着眼前这失控的场面,看着断裂的曲轴和哀嚎的伤者,看着护乡团汉子们同样惊愕却依旧充满敌意的眼神,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更深的忌惮,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这力量…太可怕了!也太…难以掌控了!
“撤…先撤!”孙元化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几乎是嘶吼着下令。他再顾不得什么图纸锻锤,在胥吏的搀扶下,如同丧家之犬般,仓惶逃离了这座轰鸣与血腥交织的“魔窟”。
作坊内,重新恢复了水流的咆哮和巨锤悬停的沉重。护乡团的汉子们看着断裂的曲轴和狼藉的地面,脸上的亢奋被凝重取代。铁柱走到断裂处,捡起那截沉重的、断口狰狞的钢轴,入手冰凉沉重。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抚过断裂处粗糙的沙眼痕迹,眉头紧锁。
“沙眼…气孔…”瘸腿老铁匠拄着拐杖挪过来,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断口,声音嘶哑,“钢水…还不够纯…火候…还差一点…”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县衙的方向,充满了忧虑。这锻锤的威力,远超想象,可核心的钢铁部件…却依旧脆弱!程壮士神授的图纸里,那关于“高炉”、“焦炭”、“坩埚炼钢”的冰冷符号…他们至今还未能完全参透!
就在这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强烈贪婪和冰冷扩张欲的悸动,如同沉入深海的巨兽打了个哈欠,猛地从县衙深处、程老大胸口的碎片中传来!
与此同时,苍梧城东,“祥瑞”御田深处。
王寡妇白天触碰过的那株土豆苗,在惨淡的月光下,叶背上的暗金纹路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蔓延。其根部的泥土深处,那块己膨大到拳头大小、表皮布满诡异暗金纹路的块茎,正贪婪地吸收着来自大地的养分和…某种无形的、冰冷邪恶的力量。块茎周围细密的根须,如同无数条微小的毒蛇,正悄无声息地向着更深的土层、更远的方向…疯狂地延伸、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