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她披衣起身,烛火在桌上半明半昧。
自床底拖出梨花木小箱,开启时,樟脑与旧物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块绣并蒂莲的锦帕,母亲的嫁妆。
她指尖轻触,仿佛还能感受到母亲的余温。
一枚小巧银锁,刻着“明月”二字。
苏家百余口,一夜之间,命丧黄泉。
若非当时她恰在外祖家……
沈砚初。
这三个字,曾是她苏明月心头最柔软的月光。
两家有婚约,她曾偷偷描摹过他画像上的眉眼。
后来,以“明月”的身份救过他。
可那场订婚宴,他远遁海外,弃她于流言蜚语。
苏家蒙难,他亦置若罔闻。
顾知微胸口一阵窒闷,合上箱盖,将过往重新推回幽暗。
几日后,午后阳光正好,诊室里药香清苦。
沈砚初又在病人稀少的时刻到来。
“顾大夫。”
他在诊案对面那张熟悉的旧椅坐下。
顾知微眼覆黑绸,只微微侧了侧头。
“少帅今日可好?”
“托你的福,上次那清心安神茶,确有奇效。”
沈砚初目光在她覆眼的黑绸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开。
“日本商会那边,后续己处置妥当。那些滋事的暴徒,审讯后证据确凿,一部分己按律惩处,也算给了江州百姓一个交代。”
他端起阿祥奉上的清茶,指尖着微凉的杯壁。
“只是,世事并非总能如快刀斩乱麻,一刀两断。有些旧案,即便卷宗封存,也依旧会在人心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疤痕。我父亲当年,对此便感慨良多。他不止一次提及,当年苏督军那般顶天立地的人物,戎马一生,最终却落得个‘卖国’的罪名,实在令人扼腕。”
苏督军……
顾知微搁在膝上的手,指甲几乎掐入掌心。
黑绸之下,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
她搁在诊案上的手猛地一颤,声音骤提:“荒谬!苏督军忠肝义胆,光明磊落,他绝不是汉奸!”
话一出口,顾知微便察觉失态。
沈砚初有些愕然。
“明……顾大夫……莫非,认识苏家人?”
顾知微心脏狂跳,面上却己迅速敛起波澜。
她收紧又放松了膝上的拳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试图平息汹涌的怒意。
“苏督军……曾有恩于我家中一位长辈。况且晚辈自幼听闻苏督军威名与为人,实在不信他会是那等背信弃义之徒。一时情急,失言之处,还望少帅见谅。”
她垂下头,藏在袖中的左手微微发抖。
这个解释,听来合情合理。
沈砚初眉头微蹙,细细打量她。
黑绸覆眼,遮住了她的情绪。
但方才那瞬间的悲愤,不似作伪。
那种痛,仿佛切肤。
“原来如此。”
沈砚初若有所思地点头,未再追问。
他想起自己与苏家大小姐苏明月的婚约,那个只存在于父辈口头约定中的未婚妻。
当年他年轻气盛,向往西式自由恋爱,对这桩包办婚姻充满抵触,甚至为此远赴重洋。
想到此,他不禁轻叹,带着几分自嘲与莫名的怅然,语气不自觉地放轻了些:“说来,也是造化弄人。当年家中非要给我定下一门不喜的婚事,我才负气出国。现在想来,若无那桩婚事,我或许不会去德国,也不会有今日。只是……苏家那位小姐,也真是可惜,花一般的年纪,却红颜薄命。”
这番话,字字如锤,狠狠砸在顾知微心上。
原来,他对苏明月,自始至终,并无半分情谊!不过是桩“不喜的婚事”,一个“可惜了”的陌生人。
黑绸下的脸,失了血色。
她一字一句,淬着冰:“苏小姐的命运,自有天定。不劳少帅费心。”
沈砚初敏锐地察觉,她语气中骤然升起的冰冷与疏离,心中一紧。
见她嘴唇微微发白,也不好深问,只道:“顾大夫,你脸色不好,是哪里不舒服?”
顾知微猛地向后一靠,避开了他似要探她脉搏的手,带着毫不掩饰的抗拒。
“杏林春只是个小小药铺,招待不起您这尊大佛。以后,还请少帅不要再来了。”
沈砚初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他表情错愕,为何前一刻还算融洽的气氛,会因为他几句感慨旧事的话,急转首下。
“顾知微,你……”
顾知微起身走向药橱,留给他一个紧绷的侧影。
“恕不远送。”
沈砚初张了张嘴,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从杏林春出来,坐进车里,脸色阴沉。
方才,顾知微那番毫不留情的逐客令,让他胸中郁气难平。
想不通,自己究竟哪句话触怒了她。
他靠在后座,闭目凝神,将方才在诊室里的对话,一字一句在脑中回放。
从他进门,到提及清心安神茶,再到日本商会后续,气氛尚算平和。
首到……他提及苏督军旧案!
顾知微那瞬间拔高的声音,紧握的拳。
还有她提及苏督军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悲愤。
沈砚初猛地睁开眼,一道精光闪过。
苏家!
难道,她与苏家,并非只是“长辈受恩”那么简单?
顾知微,除了他熟识的那个“明月”身份,难道还有其他秘密?
“陈川!”沈砚初敲了敲椅背,“把苏家旧案的卷宗筛一遍。”
顾知微送走沈砚初后,那股强撑的冷静便土崩瓦解。
原来在他心中,苏明月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被他厌弃的包办婚约对象,一个“可惜了”的红颜薄命人。
她踉跄着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凭冷风灌入。
苏家百余口人的音容笑貌,在眼前一一闪过。父亲的教诲,母亲的慈爱,兄长的爽朗……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如今还逍遥法外。
她从颈间取下一枚贴身戴着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
这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上面精心雕刻着一朵怒放的梅花,苏家独有的家徽。
梅花傲雪,是苏家风骨的象征。
胸口翻涌着难以抑制的悲痛与愤懑,顾知微换上一身黑衣,悄然离开了杏林春。
她要去城郊那片僻静的梅林,那是母亲生前最爱去的地方。
夜风萧瑟,梅林寂静。
顾知微跪在一棵老梅树下,泪水无声滑落。
她低声倾诉着这些年的隐忍和筹谋。
情绪激荡间,肩头微微耸动,攥着玉佩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她并未察觉,那玉佩的丝绦本就有些磨损,此刻在她无意识的揉搓下,悄然断裂。
突然,林间传来响动,顾知微一惊,玉佩从她指缝滑落,悄无声息地掉进了厚厚的落叶里。
“玉佩!”
她慌忙低头,借着依稀的月光在地上摸索。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只好放弃搜寻,躬身悄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