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的树林里,松针上的露珠滴落在青石板上,叮咚声惊飞了两只灰雀。
楚昭的靴底碾过一片潮湿的枯叶,碎绿汁液在他玄色衣摆上洇出个淡痕——这是他检查完第三圈警戒回来。
沈烬靠在老槐树下,正将双生玉佩和玉珠并排放进衣襟里。
昨夜被烬火烧灼的伤口还在抽痛,但她的指尖始终压着玉佩,像在确认某种活着的凭证。
见楚昭走近,她抬头时眼底还带着未褪的倦意,却先扯了扯嘴角:"那边灌木从踩折的枝桠都重新摆过了,林相的暗卫要是追来,至少能拖延半柱香。"
楚昭在她身侧蹲下,指腹轻轻碰了碰她缠着绷带的手臂。
绷带边缘渗出极淡的血渍,他喉结动了动,到底没说"别硬撑",只将随身带的金疮药推过去:"玉珠说要解符文,得用你掌心的烬火温养玉珠。"他顿了顿,又补了句,"我让木笛去高处放哨了。"
"木笛?"沈烬刚要拆药包的手顿住,"那孩子才十六岁,昨夜替我挡了三刀......"
"他自己抢着去的。"楚昭望向林梢,晨雾里隐约能看见个青衫身影正往树杈上爬,"说吹木笛能引开虫鸣,暗卫听不出动静。"
话音未落,清越的笛声果然从树顶飘下来。
木笛少年骑在横枝上,背对着他们,发梢沾着松针,手里那支斑驳的竹笛正随着他的呼吸起伏轻颤。
沈烬望着他被晨光照亮的后颈——那里有道新结的痂,是昨夜替她挡刀时留下的。
她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破庙初见,这孩子还缩在草堆里啃冷馍,如今却能把后背交给他们。
"阿烬。"玉珠的声音从石桌那边传来。
这位总垂着眼睫的姑娘此刻正将玉珠托在掌心,月光石般的光晕在她指缝间流转,"过来看看这些纹路。"
沈烬起身时,楚昭的手虚虚护在她腰后。
她偏头看他,见他眉峰仍紧拧着,像座压着云的山。"我没事。"她轻轻碰了碰他手背,"玉珠说这玉珠是引导双生玉佩的钥匙,我得......"
"我知道。"楚昭截断她的话,指尖在她腕间脉门按了按,确认她心跳平稳,才退后半步,"我守着。"
石桌上铺着沈烬的外袍,玉珠将玉珠放在中间,又取出双生玉佩。
三枚玉在晨雾里泛着不同的光:玉佩是暖玉的润,玉珠是寒玉的幽,交叠处竟有金线般的纹路爬出来,像活了的蛇。
"这是'引灵纹'。"玉珠指尖抚过那金线,"我曾在《九曜星鉴》里见过记载——前朝皇陵地宫的穹顶,就刻着这样的纹路。"她抬头看向沈烬,"双生玉佩是前朝帝后信物,本应镇压地宫里的'烬火之源'。
可二十年前那场大火......"
"烧了地宫,也烧了半座皇城。"沈烬接话,声音突然发涩。
她记得阿娘最后抱她时,身上也是这样焦糊的味道,"我阿爹说,是有人动了帝后玉佩的封印。"
玉珠的手指在玉珠上叩了两下,金线突然暴涨三寸,在石桌上投出个扭曲的影子:"所以这玉珠是补封印的法器。
要激活它,得解开玉身上的九道符文。
每解一道,就能引出一道地宫的方位图。"她抬眼时,眼底有极淡的光,"当年我师父拼了命从火场里抢出这玉珠,就是为了等双生玉佩的主人来——沈姑娘,你掌心的烬火,是解开符文的钥匙。"
沈烬深吸一口气。
她能感觉到腕间的烬火在发烫,像被玉珠勾着的魂。
昨夜为了引开追兵,她强行用了三次烬火,此刻本应是反噬最烈的时候,可不知为何,那灼烧感竟化作了温温的痒,顺着血管往指尖钻。
"我来。"她将掌心按在玉珠上。
石桌上的金线突然窜起,在两人之间织成张光网。
沈烬的睫毛被映得发亮,她看见玉珠表面浮起细小的符文,像被风吹开的沙,一个接一个显形。
第一个符文是"离",第二个是"坤",第三个......她突然顿住——第三个符文的形状,竟和阿娘临终前在她手心里画的那笔一模一样。
"阿烬?"玉珠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沈烬没答话。
她盯着第三个符文,记忆突然翻涌:那年她七岁,叛军冲进相府的夜里,阿娘抱着她躲在密室,血顺着阿娘的下巴滴在她手背上,温热的。"阿烬,记住。"阿娘的手指在她掌心画了三笔,"等你找到另半块玉佩,就按这个顺序......"
"沈姑娘?"玉珠轻轻碰她手腕。
沈烬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的指尖正悬在第三个符文上方,烬火的光在指缝间跳动,像要扑进那符文里。
她抬头看向楚昭——他不知何时站到了石桌旁,剑还佩在腰间,可目光却落在她和玉珠交叠的手上,像在看什么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
"第三道符文......"她声音发颤,"我好像见过。"
楚昭的手指在剑柄上收紧。
他能看见沈烬的耳尖在泛红,那是她激动时的习惯。
昨夜她靠在他怀里说"或许能赢"时,耳尖也是这样红的。
他突然想起母妃临终前塞给他的半块玉佩,想起她血沫里的话:"昭儿,等你找到另半块,就去地宫......"
"笛——"
木笛的笛声突然断了。
三个人同时抬头。
树顶的青衫身影正伏在枝桠上,背对着他们的方向。
楚昭的剑己经出鞘三寸,却见木笛突然转身,手里举着片沾着松脂的叶子,笑嘻嘻地比了个"安全"的手势。
笛声重新响起,比刚才更轻快了些。
沈烬的指尖重新按上玉珠。
这一次,她清晰地感觉到符文在发烫,像在回应她的记忆。
第三道符文的纹路顺着她的掌心往血管里钻,她甚至能听见细微的碎裂声——是玉珠表面的某道裂痕在愈合?
还是地宫的某道石门在开启?
"阿昭。"她抬头看他,眼睛亮得惊人,"你记不记得母妃说过,地宫的石门......"
"嘘。"楚昭伸手替她拂去发间的松针,"先解符文。"他的拇指蹭过她发烫的耳垂,"我在。"
玉珠的指尖突然扣住沈烬手腕:"别动。"她盯着玉珠表面,那里的符文正在重组,原本混乱的金线竟慢慢拧成了幅地图的轮廓,"沈姑娘,你刚才按的顺序......"
沈烬屏住呼吸。
她看见地图最中央的位置,有个极小的红点在闪烁,像团将熄未熄的火。
那是地宫的核心?
还是......
"阿烬,"楚昭突然低唤,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玉珠。"
沈烬转头。
月光石般的玉珠此刻正泛着血红色的光,那些被她解开的符文像活了的虫,正顺着石桌往她的双生玉佩爬去。
而她的玉佩——本应温凉的玉,此刻烫得惊人,像要把她的掌心烙出个印子。
"这是......"玉珠的声音里有了裂痕,"这是符文在认主。
沈姑娘,你可能......"
"可能什么?"沈烬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
她能感觉到烬火在体内翻涌,可这次不是灼烧,而是一种牵引,像有人在黑暗里攥住她的手,说"跟我来"。
楚昭的手覆上她按玉珠的手。
他的掌心有薄茧,磨得她有些痒。"我陪着。"他说,声音低得像叹息。
玉珠突然站起,后退两步。
她的目光扫过沈烬、楚昭,最后落在交叠的手上,眼底闪过丝释然:"原来如此......双生劫,果然是双生。"
沈烬没听懂。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玉珠上——那些符文己经爬到了玉佩边缘,正顺着她的血管往心脏里钻。
她想起昨夜楚昭说"我们一起",想起阿娘掌心的温度,想起母妃临终的玉佩......
"阿烬,"楚昭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额头在冒汗。"
沈烬想笑,却发现自己在发抖。
她能听见血液在耳朵里轰鸣,能看见玉珠和玉佩的光在交缠,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里炸开——是幅地图,是串口诀,是句被遗忘了二十年的誓言。
"第三道符文......"她喘着气,"解开了。"
石桌上,玉珠表面的第三道符文突然碎裂,化作点点星光。
而沈烬的双生玉佩上,原本空白的背面,慢慢浮现出几个小字。
她凑近去看,月光穿过晨雾落下来,刚好照亮那行字——
"地宫门启,双火同燃"。
沈烬的指尖重重按在玉佩上,"地宫门启,双火同燃"八个小字在晨雾里泛着幽光,像根烧红的铁签子首戳进她心口。
母妃临终前沾血的手在眼前闪了闪——当年她被乳母塞进密道时,阿娘攥着她的手腕嘶喊:"找到玉佩,找到能与你同燃的人!"原来不是疯话,是被血浸透的预言。
"这是......"她声音发哽,喉间像塞了团烧过的棉絮,"阿娘说的'同燃',是这个意思?"
楚昭的拇指轻轻蹭过她手背。
他的掌心还带着握剑的余温,指腹的薄茧磨得她发痒。
昨夜替她挡暗箭时,这只手也是这样,先替她接住淬毒的弩箭,再把她护进怀里。"母妃临终前说,地宫封印需双生之力。"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度,像块浸了水的冷玉,"我原以为是指血脉,现在看......"
"是指双生劫。"玉珠突然插话。
她不知何时退到了老槐树下,月光石般的玉珠在她掌心暗下去,像颗熄灭的星,"《九曜星鉴》里写,双生劫者命盘交缠,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解诅咒的关键,在极北之地的'焚天崖'。"她抬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子,"那里藏着前朝的'烬火本源',只有双生劫的两人同往,才能......"
"才能彻底解除我的诅咒?"沈烬打断她。
她能感觉到腕间的烬火在发烫,不是灼烧,是某种渴求,像久旱的根须终于触到了水。
三个月前在破庙,她被诅咒反噬得满地打滚时,从没想过有一天能听见"彻底解除"这西个字。
楚昭的手指在她腕间收紧。
他看见她眼底有簇小火苗在跳,那是他熟悉的、要把仇人烧成灰的狠劲。
可这一次,火苗里还掺着点他没见过的东西——期待,或者说,生的希望。"焚天崖在北境最深处,"他松开手,拇指却仍抵着她脉搏,"林相的暗卫、萧景琰的死士,还有北境的雪狼族......"
"我去。"沈烬截断他的话。
她转头看他,晨光穿过松针落在她眼尾,把那点红痣照得像滴血,"阿娘的仇,母妃的恨,还有我这随时会烧穿心肺的烬火......"她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就算焚天崖底下是刀山火海,我也得踩出条路来。"
青衫少年从树顶滑下来,竹笛还攥在手里,发梢的松针簌簌掉在肩头。
他指了指西北方向,声音压得很低:"有脚步声,至少五个人,穿软底靴,像是林相的暗卫。"
楚昭的剑己经出鞘。
玄铁剑刃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寒光里他扫了眼沈烬缠着绷带的手臂,又扫了眼玉珠怀里的玉珠,最后落在木笛后颈的新痂上。"阿烬带玉珠先走,"他把剑穗塞进沈烬手里,"我断后。"
"不行。"沈烬反手攥住他的手腕。
她的掌心还留着玉佩的余温,烫得他腕骨发疼,"要走一起走。
北境的路我熟,林相的暗卫追不上。"
玉珠突然往前一步。
她的手指抚过沈烬手背上的旧疤——那是三年前被人用烙铁烫的,"沈姑娘,"她声音很轻,却像块砸进潭水的石头,"焚天崖的入口在密林中的'千松涧',过了晌午,林雾会凝成瘴气。"她看向楚昭,"九皇子的剑能劈开暗卫,却劈不开瘴气。"
木笛突然拽了拽沈烬的衣袖。
少年的掌心沾着松脂,黏糊糊的,"我知道条小路,"他指了指东边的老松树,"去年给镖队送药,我从树洞里爬过,能绕开暗卫的必经之路。"
沈烬的目光在三人脸上转了一圈。
她听见西北方向的脚步声更近了,像敲在她心上的鼓点。
母妃的玉佩在她衣襟里发烫,阿娘掌心的温度在她手背上复苏。"走树洞。"她当机立断,"阿昭断后,木笛带路,玉珠跟紧我。"
楚昭的剑在晨雾里划出半道弧。
他没说话,只是把沈烬往树洞里推的动作又轻了些。
木笛己经钻进树洞,青衫角在树洞里晃了晃,"这边!"
沈烬刚要弯腰,突然被楚昭拽住后领。
他的呼吸扫过她耳尖,"若走散了,"他声音低得像耳语,"去千松涧等我。"
"不会走散的。"沈烬转身抱了抱他。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碰他,烬火在她体内翻涌,却没烧起来,只在两人交叠的地方滚出团暖融融的热。
她听见他心跳如擂,和她的心跳叠成了一个节奏,"我们要一起去焚天崖,一起解诅咒,一起......"
"阿烬!"木笛的声音从树洞里钻出来,"暗卫到林边了!"
沈烬最后看了楚昭一眼。
他的玄色衣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染血的中衣——那是昨夜替她挡刀时留下的。
她咬了咬唇,钻进树洞。
松脂的味道立刻裹住她,混合着木笛身上的药香,还有玉珠袖间若有若无的檀木味。
树洞里很黑,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沈烬摸黑往前爬,指尖触到木笛的脚踝。
少年的脚踝细得像根竹枝,却稳得很,"再爬十步,"他说,"就能到出口。"
突然,树洞外传来金属相撞的脆响。
是楚昭的剑。
沈烬的指甲掐进掌心,烬火在血管里窜动,烧得她眼眶发酸。
她想起昨夜他抱着她躲在岩缝里,说"我不会让你死";想起三天前他替她尝毒酒,喉间溢出血沫还笑她"傻";想起刚才他说"我陪着"时,眼底的光比玉珠还亮。
"到了!"木笛的声音突然变响。
沈烬爬出树洞,晨雾己经散了些。
阳光穿过松针,在她肩头洒下碎金。
玉珠站在她身侧,正替她理乱发,"九皇子的剑招是北境雪狼刀法,"她轻声说,"暗卫追不上的。"
远处的打斗声渐弱。
沈烬望着西北方的密林,那里的鸟群突然惊飞,像团被打散的云。
她摸了摸衣襟里的玉佩,又摸了摸腕间的烬火——这次,那股灼烧感不再是诅咒,更像某种呼应,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握着她的手说"别怕"。
"该走了。"玉珠碰了碰她胳膊。
沈烬转头看向木笛。
少年正蹲在路边,用竹笛挑开一丛带刺的灌木,"千松涧在密林深处,"他说,"过了晌午,雾会变成瘴气,我们得在天黑前穿过去。"
沈烬抬头看天。
太阳己经爬到头顶,松树林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
风里有了凉意,像要变天。
她深吸一口气,烬火在体内翻涌成暖潮。
这一次,她没压制,反而顺着那股热往前迈了一步——去焚天崖的路还长,可只要身边有那个人,有这块玉,有这些同生共死的人......
"走。"她说,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天黑前,我们要穿出这片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