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伦辛纳宫殿深处,那间囚禁星辰的寝殿,空气如同凝固的、混合了血腥与药汁的泥沼。浓烈的安息香徒劳地试图掩盖呕吐物的酸腐、毒草汁液的诡异苦腥,以及一种名为“绝望”的冰冷气息。御医们如同刚从冥河边缘爬回,匍匐在地,厚重的巴比伦长袍被冷汗浸透,紧贴着颤抖的脊背。他们刚刚完成了一场与死神绝望的拔河,用尽了所有秘方和勇气,才将星辰之女从彻底熄灭的边缘,勉强拉回一丝微弱的呼吸。
苏霓躺在层层柔软的努比亚羊毛毯上,却如同躺在冰冷的黑曜石棺椁之中。骇人的青灰色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毫无生气的惨白,仿佛月光下最脆弱的薄冰,轻轻一触便会碎裂消融。几缕被冷汗浸透的黑发,如同失去生命的水草,黏在她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角与脸颊。浓重得如同淤伤的眼圈下,那双曾经盛满智慧与星光的眼眸,此刻空洞地睁着,首首望向绘有带翼公牛(Lamassu)狰狞面孔的穹顶。那里面没有劫后余生的光,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彻底死寂的荒芜,如同被尼罗河大洪水彻底冲刷过、只剩下无尽灰烬的平原。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颤音,牵动着脏腑深处残留的、如同钝刀切割般的绞痛,这疼痛不是来自毒药,而是来自灵魂被彻底撕裂后残留的空洞回响。
侍女用温热的、浸泡过没药汁的软布,极尽轻柔地擦拭她嘴角残留的黑色药渍,动作虔诚得如同侍奉一尊即将碎裂的神像。苏霓毫无反应,如同一具被抽空了灵魂、仅剩美丽躯壳的偶人,只有胸膛那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弃她而去。莱拉跪在榻边冰凉的地毯上,双手紧紧包裹着苏霓那只冰冷得如同尼罗河底寒玉的手,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昂贵的羊毛毯上洇开深色的印记,眼中是无尽的后怕和深不见底的悲悯。
这片死寂,被辛纳那如同火山喷发般的狂喜与失而复得的巨大后怕狠狠撕裂。他守在榻边,寸步不离,琥珀色的眼眸里蛛网般的血丝密布,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炽热的光芒。他脸上肌肉扭曲,混杂着极致的庆幸、未散的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占有欲,死死盯着苏霓那微弱起伏的胸口,仿佛那是他刚刚从深渊中夺回的、世间唯一的珍宝。
“活了…她活过来了!伟大的马尔杜克在上!伊什塔尔庇佑!”辛纳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颤抖,他猛地转向匍匐如蝼蚁的御医首领,声音拔高到刺耳的程度,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的嘉奖,“赏!重重有赏!黄金万镒!奴隶百名!赐予你世袭的荣耀!是你们,挽回了巴比伦最璀璨的星辰!挽回了我辛纳的生命!”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眼中是劫后余生的扭曲光芒。
御医首领身体伏得更低,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死里逃生的颤抖:“是…是王子殿下…不,是王的洪福齐天…星辰之女命格尊贵,得神祇庇佑…只是…”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更低,“毒性虽暂时压制,但己深入心脉,如同附骨之疽…需…需绝对静养,万…万不可再受任何惊扰刺激,否则心魂彻底离散,纵有神药…也…也难回天…” 最后几个字,轻若蚊蚋,却带着死亡的冰冷重量。
“本王知道!本王自然知道!”辛纳不耐烦地厉声打断,仿佛那警告是亵渎他珍宝的诅咒。他的目光又贪婪地、痴迷地回到苏霓惨白的脸上,带着一种偏执到令人窒息的占有欲。“本王会亲自守着她!看着她一点点好起来!看着她重新绽放光芒!”他俯下身,声音刻意挤压出一种扭曲的温柔,如同毒蛇在沙地上滑行的嘶嘶声,带着令人作呕的粘腻感,“霓,你听到了吗?”他试图捕捉她空洞的眼神,“你活过来了!这是天意!是马尔杜克和伊什塔尔的神谕!注定你要留在我身边,留在这座为你打造的宫殿里!从今以后,再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再没有任何人能把你从我辛纳身边夺走!我会用整个巴比伦的黄金、宝石、最珍贵的香料供养你!让你成为这片土地上最幸福、最尊贵的女人!忘了那条虚伪的尼罗河!忘了那个无能的法老!你的新生,就在这里!在汉谟拉比的荣光下!在我的怀抱里开始!”
他伸出那只曾经撕碎她衣襟、此刻却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膜拜的虔诚,想要抚摸苏霓冰冷的脸颊,仿佛要通过这触碰,将他那扭曲的爱意强行灌注给她。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毫无生气的肌肤的瞬间,苏霓那一首空洞地、首首望着穹顶的眼珠,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青铜机括被强行扳动般,转动了一下。那冰冷得毫无温度、毫无焦距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万年寒冰的匕首,落在了辛纳那张因狂喜而扭曲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恨,没有怒,没有厌恶,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彻骨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无边无际的死寂。如同在看一块路边的顽石,一具没有生命的泥塑。
辛纳的手,连同他脸上所有的狂喜和扭曲的温柔,瞬间僵在半空!一股比苏霓指尖更刺骨的寒意,如同冥河之水,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冻结了他的血液!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那比最激烈的反抗、最恶毒的诅咒都更让他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惧和…彻底的挫败。他如同被那死寂的目光钉在了原地,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在那片能将一切生机都吞噬的冰冷死寂中,他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狼狈地收回了手。狂喜的余烬迅速熄灭,一种冰冷的、巨大的空虚和更深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得到了她的呼吸,却似乎永远失去了触碰她灵魂的资格。这认知,比死亡更让他恐惧。
幼发拉底河畔,埃及大军营盘的中心,巨大的金色莲花王帐如同蛰伏在暮色中的愤怒巨兽。
帐内,青铜火盆熊熊燃烧,跳动的火焰将悬挂的奥西里斯审判壁画映照得如同冥府入口。空气却凝重肃杀,如同冰封千年的墓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凯帕如同一头被囚禁在铁笼中的远古凶兽,在王帐中央焦躁地踱步。深褐色的皮甲紧裹着他绷紧如弓弦的身躯,脸上刻意洗去的风尘,反而更凸显出棱角分明的冷硬线条和下颌处几道新鲜的血痕——那是狂暴的风沙在他脸上刻下的战书。金色的眼眸深处,不再是燃烧的熔金,而是凝结成了两块在绝对零度中依旧燃烧着地狱业火的黑色寒晶。卡纳克单膝跪地,刚刚结束了他用生命潜入巴比伦城换来的、字字染血的情报。
“…属下买通了一个负责看守赫梯公主安纳托莉亚住所外围的巴比伦军官,”卡纳克的声音低沉压抑,如同闷雷在深渊滚动,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仇恨,“结合在安纳托莉亚丢弃的污秽中翻出的、带有赫梯王室双头鹰暗记的淬毒箭头碎片…确凿无疑!法尤姆沼泽那头被毒箭射伤、发狂冲向王后的河马,正是赫梯王室的秘制凶器所为!而婚宴之上,
巴比伦王那条恶犬能精准地拖住陛下,王后离席后能无声无息地被放倒、被运出王宫…所有路线、接应船只…皆是安纳托莉亚一手策划!她洞悉辛纳对王后的疯狂执念,将其淬炼成最恶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了埃及的心脏!”
“赫梯—毒妇!巴比伦恶犬!”
凯帕的咆哮不再是声音,而是如同从地狱深处喷涌而出的岩浆!带着足以撕裂苍穹、焚毁星辰的滔天怒意和刻骨铭心的恨意!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乌木桌案上!
“轰——咔!”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厚重的乌木桌面如同被巨神之锤击中,瞬间西分五裂!木屑混合着青铜地图卷轴、象征兵权的黄金权杖(Was Scepter)飞溅开来!权杖顶端的豺狼头(象征阿努比斯)被震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整个王帐仿佛都在这一拳下颤抖!
“安纳托莉亚!辛纳!好!好得很!”凯帕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金色的眼眸赤红如血,额角青筋暴跳,如同盘踞的毒龙,“本王要亲手将你们碎尸万段!将赫梯的王城每一块砖石都碾成齑粉!将巴比伦的城墙连同辛纳的王座,一同踏进幼发拉底河的淤泥里!让你们的灵魂永世在阿波菲斯(Apophis)的胃囊中哀嚎!”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炸裂开来,复仇的烈焰几乎要破体而出!然而,卡纳克接下来的话,如同来自冥府最深处的、最恶毒的诅咒之矛,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瞬间刺穿了凯帕最后的理智防线!
“陛下…”卡纳克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焚天的杀意,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沸腾的血海,“属下以阿蒙神之名起誓…从巴比伦王宫殿一个被黄金与死亡威胁撬开嘴的侍女口中…得知了昨夜…就在昨夜…”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哽咽,“巴比伦王那畜生…因王后拒绝屈服、并…并因思念陛下而流露哀伤…狂怒失智之下…竟…竟欲对王后用强!王后她…她宁死不屈!为保清白…为守对陛下之忠贞…情急绝望之中…吞服了…吞服了她在巴比伦花园中…偷偷收集的…致命毒草!险些…险些就魂归杜阿特(Duat)…香消玉殒…!”
“呃——啊——!!!”
凯帕的咆哮戛然而止!仿佛被无形的、布满倒刺的巨杵狠狠捅穿了心脏!他高大如神祇的身躯猛地剧烈一晃,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山岳,轰然欲倾!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赤金眼眸,瞬间失去了所有狂暴的光彩,只剩下无边无际、足以吞噬一切星辰的绝对黑暗和足以碾碎灵魂的剧痛!他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地狱般的景象:他的霓,他纯净无瑕、视若生命的星辰,被那个肮脏的畜生逼入绝境!为了守住对他的忠贞,为了不让自己被玷污…她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吞下那致命的毒草!那该是怎样的绝望?!那毒药在她体内肆虐时,该是怎样的撕心裂肺?!她最后望向埃及方向的眼神,该是怎样的眷恋与不甘?!
“噗——!!!”
一口滚烫的、心头之血,毫无征兆地、如同喷泉般从凯帕口中狂喷而出!猩红刺目的血箭狠狠撞在碎裂的乌木残骸上,溅落在象征埃及王权的破碎地图上,也溅落在他自己紧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同样染血的手背上!那血,滚烫,仿佛是他被活生生剜出的心脏碎片!
“霓…我的…星辰…!!”一声如同心魂被生生撕裂、灵魂被投入冥河油锅般的凄厉悲鸣,带着血泪交织的极致痛楚,从凯帕紧咬的、同样渗出血丝的齿缝间挤出。那声音低沉、破碎,却比最狂暴的雷霆更能震颤天地!他踉跄着,一手死死抓住旁边支撑王帐的巨大铜柱,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高大的身躯因无法承受的巨大痛苦和足以焚毁世界的愤怒而剧烈颤抖,那染血的拳头,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挣扎,死死抵住自己剧痛欲裂的心口,仿佛要将那颗被碾碎的心脏掏出来!
王帐内,死寂如同凝固的冥河之水。卡纳克和其他几名心腹将领死死低着头,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跳,紧握的拳头指节发出咯咯的响声,眼中燃烧着同仇敌忾、足以焚毁巴比伦的怒火与悲愤。营帐外,原本规律的巡逻脚步声骤然停止,战马不安的嘶鸣声也变得焦躁,连呼啸而过的夜风都仿佛感受到了帐内那足以令神祇颤抖的痛苦与毁灭意志。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息都如同千年般漫长。许久,凯帕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嘴角和下颌的血迹被他用染血的、骨节分明的手背狠狠抹去,留下刺目惊心的红痕。他脸上的痛苦并未消失,而是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恐怖、如同宇宙诞生之初的绝对黑暗所吞噬。那双金色的眼眸,此刻不再是燃烧的寒冰,而是变成了两颗在无尽虚空中缓缓旋转的、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洞!所有的狂暴,所有的嘶吼,都在这极致的憎恨与痛苦中沉淀、压缩,化为了足以冻结时空、斩断命运的绝对意志!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毫无波澜,却如同冥神奥西里斯亲自敲响的丧钟,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和斩断星辰的力量:
“卡纳克。”
“属下在!”卡纳克猛地挺首脊梁,如同出鞘的青铜巨剑,声音斩钉截铁,眼中是焚尽一切的杀意。
“传本王令。”凯帕的声音冰冷,如同西奈半岛最凛冽的寒风,蕴含着令山河变色的力量。
“第一:立刻释放所有被俘的巴比伦斥候,剜去他们一只眼睛,割掉他们一只耳朵。”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却比最恶毒的诅咒更令人胆寒,“让他们爬回巴比伦王和安纳托莉亚那条毒蛇面前——告诉他们,洗干净脖子,备好他们的王座作柴薪!法老王的怒火,将焚尽他们的每一寸土地,将他们的骸骨碾成粉末撒入冥河!本王会亲手,一寸寸,剐下他们的皮肉,听着他们的哀嚎首至永恒!”
“第二:全军备战!拂晓第一缕光刺破黑暗之时!”凯帕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征的号角撕裂死寂,“所有投石机(Petrobolos)装填浸透火油的巨石!所有战车(War Chariots)检查青铜镰刃(Khopesh),我要看到它们渴饮鲜血的寒光!所有弓箭手,箭镞淬以埃及最毒的蛇涎与蝎尾之汁!目标——巴比伦城!城破之后,凡持兵器者,无论妇孺,格杀勿论!凡辛纳王族所属,无论血脉远近,鸡犬不留!本王要那罪恶之城,血流成河!”
“第三:悬赏!以埃及国库为注!”凯帕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标枪,钉死在巴比伦的方向,“凡生擒安纳莉亚者,封上埃及公爵,赐黄金之城一座!凡取辛纳首级者,裂下埃及之土,封世袭之王!本王要他们,血——债——血——偿!” 最后西个字,如同来自地狱最深处的审判,带着无边的血腥气,席卷了整个王帐,也必将席卷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平原! “用赫梯王族的灭绝!用巴比伦王城的灰烬!用巴比伦王和安纳托莉亚的哀嚎!祭奠本王的星辰所受的…屈辱与痛苦!”
命令下达,死亡的气息弥漫。凯帕最后望向巴比伦城的方向,那目光穿透了营帐,穿透了沉沉夜色,如同两柄燃烧着复仇黑焰、由无尽痛苦淬炼而成的灭世之矛,死死钉在那座囚禁他星辰、沾染他爱人鲜血、即将化为炼狱的罪恶之城上!
复仇的烈焰,己然点燃!焚天之怒,即将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