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在宫远臻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房间里那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走廊的阴影仿佛有了实体,沉沉地包裹住他。
他没有立刻离开,高大的身影钉在原地,像一座骤然冷却的火山,表面凝固着寒冰,内里却翻涌着陌生的岩浆。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悬停在半空、最终仓惶收回的手。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幻影般的触感——不是预想中细腻皮肤下倔强的骨骼,而是一种……即将碎裂的、冰层般的脆弱。
那滴无声滑落的泪水,在记忆的视觉里异常清晰,砸落在她苍白手背上的瞬间,竟带着一种灼烫的错觉,烙在他的神经末梢。
烦躁。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清晰辨识的情绪,汹涌而猛烈。
仿佛被什么肮脏的东西玷污了手指,他下意识地、近乎粗暴地在昂贵的西装裤侧蹭了蹭指尖。
这动作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迁怒,是对那滴眼泪的反抗,更是对自身反应的强烈厌恶。
她成功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冰冷地噬咬着他的理智。
她成功地扮演了一个被摧毁殆尽、即将凋零的受害者,用这种触目惊心的脆弱,在他坚如磐石的心防上凿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这认知让他怒火中烧。
宫远臻大步走向书房,每一步都踏着冰冷的怒意。
他需要空间,需要绝对的掌控感来驱散这份失控的陌生感。
推开书房沉重的门,属于他的、秩序井然的世界扑面而来。
昂贵的红木家具,冷硬简洁的线条,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和旧书皮革混合的、属于权力和威严的气息。
他沉入宽大的皮椅,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投向堆积的文件。
商业帝国的版图,对手的弱点,精准的决策——这些才是他熟悉的战场,是他绝对掌控的领域。
然而,文字在眼前漂浮,无法凝聚成清晰的含义。
温婉蜷缩在沙发里、像一尊失去生命的玉雕的画面,顽固地入侵他的脑海。
那空洞的眼神,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青白皮肤下清晰可见的血管……
尤其是那滴泪!
冰冷、无声,却带着毁灭性的穿透力。
“她在枯萎。”
“她快死了。”
这两个冰冷的判断词,反复锤击着他试图重建的冷漠堡垒。
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恐慌感,悄然混入了愤怒之中。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他想要的,不是一个无声无息消失的温婉!他淬炼的复仇之火,需要一个有生命力、能挣扎、能痛苦、能在绝望中向他嘶鸣的祭品!而不是这样……这样一具连灵魂都仿佛被抽干的空壳!
困惑。
这种情绪如同迷雾,开始弥漫在他冰冷的审视中。
她的麻木,是伪装吗?如果是,那无疑是登峰造极的演技,连生命体征的微弱都模拟得如此逼真。
可如果不是伪装……如果她真的被压垮了,被那药物、那囚禁、那无孔不入的绝望和他冷酷的试探彻底摧毁了心智……宫远臻的心猛然一沉,一种近乎窒息的紧迫感攫住了他。
他决不能允许她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枯萎!
她的崩溃必须在他的掌控之下,由他亲手点燃,再由他决定终结!
她的痛苦必须烙印着“宫远臻”的名字!
此刻,他对温婉的情感,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连他自己都难以定义的浑浊泥沼……
根深蒂固的恨意与复仇的执念,这是他情感的基石,未曾动摇。
周雨晴的死,是他心中永不磨灭的伤痕与耻辱。
温婉是这耻辱的具象化,是必须被惩罚的罪魁。
他渴望看到她痛苦、挣扎、忏悔,最终彻底臣服于他的意志。
骤然加剧的掌控欲,“枯萎”的温婉脱离了他预设的复仇剧本。
这种失控感让他极度不适。
他对她的控制必须更彻底,不仅限于身体囚禁,更要精确掌控她的精神崩溃点。
她要“疯”,要在他的注视下“疯”,在他允许的范围内“疯”,并最终由他“治愈”(或毁灭)。
她的生命和痛苦,必须完全属于他。
被触发的、强烈抗拒的“不忍”,这是最陌生、最让他愤怒的部分。
那滴泪,那份脆弱,像一根细小的毒刺,扎进了他冰封的心湖。
它带来一种尖锐的刺痛感和一种想要立刻将其抹去的冲动。
这种“不忍”并非柔情,而是一种对自身意志扰的震惊和厌恶。
它更像是对完美复仇计划被打乱的烦躁,混杂着一丝对猎物生命力即将彻底流逝所产生的、纯粹生理层面的不适。
他坚决否认其存在,将其归咎于对失控的厌恶和对“祭品过早损坏”的遗憾。
审视与怀疑的加深,温婉的这番“枯槁”表演,让他对她的评估陷入两难。
如果是真的崩溃,证明她的精神远比他想象的脆弱,这让他感到一丝失望(猎物不够坚韧)和警惕(她是否会就此失去价值?)。
如果是假的,则证明她的心智和韧性远超预期,这份狡猾和忍耐力反而激起他更强烈的征服欲和毁灭欲。
他需要更近、更仔细地观察,找到确凿的证据,撕开她的伪装,或者……确认她的毁灭。
微妙的“所有权”意识,在“她快死了”的潜意识恐惧背后,潜藏着一种更隐秘的宣告:她的生死,只能由他宫远臻来决定。
她是他复仇棋盘上最重要的棋子,是注定要在他手中绽放痛苦之花的猎物。
任何外力(包括她自身的彻底崩溃)剥夺他最终裁决的权利,都是对他绝对权威的侵犯。
宫远臻猛地合上面前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的文件。
他无法忍受书房此刻的寂静,这寂静仿佛在放大他内心的嘈杂。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压抑得像一块沉重的铅板,倒映着他阴鸷的眉眼。
他没有再去看温婉。
一股强烈的逆反心理升腾而起——他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她的“枯槁”战术,无论是真是假,都成功地干扰了他。
他需要冷静,需要重新夺回绝对的主导权。
“阿森!”冰冷的声音在书房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先生。”阿森无声地出现在门边。
宫远臻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着窗外灰暗的云层,声音低沉而危险:“给她换个房间。要能看到花园景色的,光线好一些。让林医生每天详细汇报她的身体状况,尤其是……精神状态。确保她活着。”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在她彻底‘痊愈’之前,她还不配死。”
这道命令,与其说是关怀,不如说是宣告,他将她的“枯萎”定义为一个需要被“治愈”的问题。他剥夺了她自我消亡的权利(“还不配死”)。他提升了监控等级(“详细汇报”)。他调整了环境(光线、景色),试图打破她营造的死寂,将变量引入这场博弈。
宫远臻并不知道,当他下达这个命令时,那双冰冷的鹰眸深处,除了惯常的冷酷和掌控欲,还掠过一丝连阿森都无法捕捉的、极其细微的挣扎。
那是对心中骤然浮现的“不忍”藤蔓的第一次、无声却激烈的斩断尝试。
他以为斩断的是干扰,却不知那藤蔓的根系,己悄然缠绕上他恨意的基石。
复仇的决心依旧坚硬如铁,但表面的光滑之下,那道名为“温婉”的微小裂隙,己经悄然滋生,并且在每一次强迫自己去想象她“枯槁”面容的瞬间,被无形地撬动着。
游戏确实滑向了他未曾预料的方向。
猎鹰的利爪依然瞄准着雀鸟,却开始不自觉地计算着俯冲的力度,唯恐一次过猛,就将那脆弱的琉璃彻底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