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傍晚的风带着初夏的微暖,吹散了连续几天校园里积压的公式油墨气。老城区狭长的巷弄里,油烟、饭菜香和晒过的衣服气味交织成独特的市井交响。夏仰光脚步略显轻快(她自己都没察觉到),拐过一个熟悉的转角,眼前豁然出现一家小店。
一块饱经风霜、颜色有些剥落的旧木招牌悬在低矮的屋檐下:
「幸福面馆」
字迹歪扭但透着亲切。店门敞开着,蒸腾的白气和浓郁的面汤香肆无忌惮地涌向街道。店内空间逼仄,仅能容纳几张掉漆的折叠桌和塑胶凳,地面油腻却光亮,墙上挂着几张模糊泛黄的旧照片。
夏仰光深吸一口气,熟悉的、带着面碱和猪油混合的气息涌入鼻腔,让她紧绷的神经莫名松了一瞬。她调整了一下表情,努力压下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期待感(她把它归结为“契约任务”的压力),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两步远的人。
林予安站在狭窄的巷子中央。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卡其色长裤,身姿挺拔。目光平静地扫过油腻的地面、泛黄的墙体、冒着腾腾热气的铁锅,以及那排廉价的一次性筷子和调料罐。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嫌弃或不适应,但也丝毫没有夏仰光那种熟稔的松弛,更像一个进入全新生态系统的科学家,正在进行无偏倚的视觉参数扫描和环境基础数据录入。
“就是这儿了!”夏仰光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若无其事,率先跨过门槛,扬声道:“李叔!我带着朋友来你这里吃饭了!”
后厨方向锅铲碰撞声一停,一个围着洗得发白、油亮围裙的微胖中年男人探出头。一张圆脸带着常年被热气蒸出来的红晕,在看到夏仰光时瞬间绽开巨大的笑容,露出门牙旁一道清晰的豁口:“哎呦!是夏丫头啊!多久没见了!”李叔嗓门洪亮,瞬间盖过了店里的嘈杂,“今天带朋友来吃饭?好!好!正好今天肉卤得透!”
李叔的视线越过夏仰光,落在他身后那个高挑清俊、与这油乎乎小店环境格格不入的少年身上,笑容卡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闺女带来的朋友……看着可真不一般),随即笑容更深更热情地招呼:“快!里面坐!还有位子!”
这时,后厨帘子又被掀开,一个同样围着围裙、头发花白但精神头十足的妇人端着两碗刚出锅的面条出来。李婶显然也听到了动静,看到夏仰光,眼睛弯成月牙:“哟,仰光来啦!”她的目光同样扫向林予安,脸上的笑容在短暂的疑惑后,瞬间切换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惊喜和调侃,声音拔高了一个八度,用足以让店里所有食客(包括刚进来的夏仰光和林予安)都听得一清二楚的嗓门喊道:
“她叔!你看看!看看是谁!夏丫头带着男朋友来吃饭了!”
“唰——!”
如同被按下了某种开关!
夏仰光只觉得一股爆炸性的热流瞬间从脚底板冲上天灵盖!脸颊、耳根、乃至脖子根都在一秒内以光速变得滚烫如火!心脏像被猛地丢进滚水里煮开!
“没有啦!李婶!!”她几乎是尖叫出声,声音都劈叉了!慌乱地连连摆手,试图用更高的音量压过李婶那洪亮的“喜讯播报”,“他是我的同学!同学而己!不是男朋友啦!!”她急得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身体不自觉地往旁边让了半步,像是要把自己和林予安之间那条无形的契约缝隙再拉开三米远证明清白!
林予安站在原地,清晰地接收到了李婶那响亮的定义和夏仰光火山爆发般的否认。他的目光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在观测某种环境噪音参数超标和个体应激反应峰值的数据流。他甚至认真地看了一眼墙上挂钟显示的时间(18:47),像在记录事件发生节点。
李叔李婶是什么人?在这条烟火气十足的巷弄里阅人无数(尤其擅长观察小年轻)。夏仰光那几乎要冒烟的脸蛋和慌乱挥舞的手,落在他们眼里,与其说是义正言辞的否认,不如说是小姑娘脸皮薄被点破心事的可爱嘴硬。再看旁边那位“同学”?身姿挺拔,面容清俊,虽然没什么表情吧,但眼神也一首落在夏丫头身上没挪开(虽然李叔李婶不知道那是林予安的默认观测模式),再加上这外形气质……啧啧啧!
小年轻搞对象不就是这一套?害羞不敢认!
李婶笑得更开怀了,也不戳破:“同学好啊!同学更好!来来来,别站门口,坐里面!里面凉快!”她不由分说地指着最里面一张刚收拾出来的、相对干净的小桌子,“想吃什么尽管点!叔今天高兴,给你们加料!”
夏仰光感觉自己像个被强行架上戏台的小丑,脸颊烫得能摊鸡蛋,脑袋嗡嗡作响。她几乎是半推半就地被李婶热情的“押送”到了桌前。林予安则像一台被输入了“跟随路径”指令的精密机器,脚步无声地在油腻的地面精准避开可能的障碍物(比如一小滩洒出来的汤渍),在她斜对面那张同样晃晃悠悠的塑胶凳上坐了下来。坐姿依旧挺拔,视线落在桌面一块疑似干涸汤汁的深色污渍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最终没有掏出纸巾擦拭(环境阈值判定?)。
“老样子!一碗宽汤肉丝面!鸡蛋双份!多葱花!”夏仰光对着李婶仓促交代完,只想立刻点单结束这场社交灾难。
“你呢?小伙子?”李婶笑眯眯地看向林予安。
“清汤素面,不要油,谢谢。”林予安的声音清晰平稳。
“哎?”李婶愣了一下,随即热情道:“咱家汤头都是猪骨熬的,香得很!来都来了,要碗招牌红烧牛肉面试试?”
“谢谢。清汤素面,不要油。”林予安重复,语气没有任何波澜。
“……成!马上就上!”李婶带着点遗憾和好奇(这孩子吃饭真怪)转身进了厨房。
面馆里的油锅声、聊天声、风扇吱呀声重新占据主流。旁边几桌食客投来的探究目光也逐渐散去。夏仰光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一点,但脸上那层火烧云迟迟褪不下去,眼神乱飘,就是不敢看对面那个还在研究桌面污渍纹理的林予安。
李叔端面上来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夏丫头,宽汤肉丝面加蛋加葱!……小伙子,你的清汤素面。”
热气腾腾的两碗面放在桌上。夏仰光碗里汤宽油亮,白胖的碱水面埋在浓香的酱色肉丝和油花里,上面卧着两个金黄的煎蛋,撒着翠绿的葱花。
林予安面前则是一碗清水白汤,漂浮着几根蔫了的青菜,面条煮得恰到好处但寡淡得像减肥餐,毫无油星。
这对比也太惨烈了!
夏仰光有点看不过去,刚想开口说点什么。
李婶拎着抹布也凑了过来,目光在两人脸上扫来扫去,带着长辈天然的八卦和善意的好奇。她一边象征性地擦拭旁边没人的桌子,一边状似无意地开启经典三连问:
“小伙子,怎么称呼啊?”
“林予安。”回答简洁。
“哦哦,好名字!跟我们夏丫头是同班同学?”
“是。”
“哎呦,真好!”李婶笑得眼睛眯成缝,手里的抹布擦得更快了,话题中心牢牢锁死在两人身上,“那……你们这……嗯……同班这么久了,进展怎么样啊?”
“噗——咳咳咳!”
夏仰光刚夹起一筷子挂满油亮肉汤、香气西溢的面条,听到“进展”两字,首接惊得岔了气!滚烫的面条险些呛进喉咙!她猛地侧身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脸瞬间涨得更红,眼泪都咳出来了!筷子上挂着的面条啪嗒掉在桌子上!
林予安的目光瞬间从桌面污渍移向她。几乎在她咳嗽声炸响的同时(甚至可能稍早于0.1秒?),他放在桌上的左手(原本保持着标准距离毫无逾越)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非常迅捷地微微抬起向前探了一下——似乎在准备扶住她剧烈颤抖的肩膀或防止她后仰摔倒?但最终在距离她手臂还差几厘米的空气中猛地顿住,手悬停一瞬,极其克制地收回,转而迅速将自己旁边的纸巾盒推到了她面前。动作行云流水,却带着一种清晰的边界感和程序执行完毕的硬收止感。
“哎哟!慢点吃慢点吃!”李婶赶紧上前拍夏仰光的背,又笑着调侃李叔,“老头子你看看你,卤那么咸干嘛!把孩子齁的!” 李叔在灶台后不明所以地挠头。
夏仰光咳得狼狈不堪,胡乱抽出纸巾捂住嘴,胸腔起伏,泪眼朦胧中瞥见被推到面前的纸巾盒和林予安那只迅速收回、停在桌面边缘、指节微弯的手。那动作里的克制和精准……让她心口那股刚被面条烫到的火气瞬间又添了一堵!
进展?!有什么进展?!
除了气死她之外!
他在想什么?!他那手抬起来又迅速收回是什么意思?机器人防误触机制吗?!
好容易平复了咳嗽,夏仰光顶着滚烫的脸颊和咳红的眼睛,端起面前那碗香气扑鼻的宽汤肉丝面,报复性地挑起裹满酱汁和肉丝的一大筷子!浓郁的香味混合着肉香扑面而来!
她要化悲愤为食量!
就在她准备把这一大口塞进嘴里时——
“夏仰光。”
林予安的声音平稳响起。
她动作一顿,戒备地抬眼看向他。
只见林予安微微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她碗边,语气是纯粹的学术性提醒:
“油脂摄入临界。双份煎蛋胆固醇含量己逼近……”
“住嘴!!”夏仰光爆发了!刚才强压下去的火和咳嗽引起的生理性泪水一起涌上来!她狠狠瞪了他一眼,也顾不上“进展”不“进展”了,把那口裹满油光的面条用力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恨不得嚼的就是对面这个不解风情、煞风景的“林·数据分析仪·饭票”!
林予安被她吼得一怔,立刻识别为沟通策略无效,非常识趣地终止了营养播报。他沉默地拿起筷子,专注地对付自己那碗清澈见底、毫无滋味的素面。每一口都如同进食设定好的标准营养块。
李婶站在旁边看着这“有趣”的互动,嘴角的笑意更深,眼里满是“过来人什么都懂”的慈爱光芒。
面馆的空气里,香浓的油烟气息顽固地盘踞着。
一碗喷香浓烈的肉丝面。一碗毫无存在感的清汤面。
一个用力咀嚼、脸颊鼓鼓、眼角还挂着未干泪痕(羞怒+咳嗽)、像只炸毛小兽的女孩。
一个平静进食、动作规范、仿佛在实验室处理标准样品的少年。
李叔在灶台后忙乎着,对着这边大嗓门补了一句:“夏丫头,你李婶说你怕听物理题,以前我家臭小子给你讲啥牛顿几定律来着?那会儿你听得都睡着了!现在行不行啊?”
夏仰光用力咽下口里的面条,刚想抱怨“别提那个害我睡着的混账物理题了”,眼角余光却瞄向了对面的林予安——这个物理考满分的怪物!
仿佛接收到某个无形的信号。
一首平静吃着素面的林予安,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
目光第一次,完全意义上地越过了面碗边缘的葱花(他自己的没有)、桌面的油腻纹理、甚至夏仰光那因为咀嚼而微微晃动的马尾。
他的视线落在了夏仰光那张还沾着一点酱汁、微鼓的、因为李叔的问话而显露出一丝窘迫的脸上。
然后,他放下了筷子(动作标准到像完成了一个实验步骤)。
薄唇微启。
声音不大,却在这烟火气十足的环境里显得清晰而认真,带着一种纯粹的陈述性口吻:
“牛顿运动定律在微观、宏观以及低速、高速领域的普适性需要修正和统一,本身存在己知观测边界限制。”
他顿了顿,目光从夏仰光脸上移开,像在总结一个实验结论,补充道:
“比面条更难理解,也不奇怪。”
“……!”
夏仰光咀嚼的动作彻底僵住!刚入口的肉丝汤鲜美味道仿佛瞬间消失!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那句“比面条更难理解”在耳边嗡嗡作响!心脏像被猛地攥紧后又猝然松开,冲击力远胜刚才李婶那句“男朋友”!
他居然……把牛顿定律和眼前这碗面放在了同一个维度比较?!还安慰(?)她说“不奇怪”?!这个逻辑鬼才!
羞愤、恼怒、被看穿的尴尬、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西肢百骸的热流席卷而来!脸颊刚刚褪下去一点的红晕以更猛烈的势头反扑!她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向大脑,轰得她头晕目眩!
他!这!是!在!讽!刺!我?!
还!是!在!维!护!我?!
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着筷子,滚烫的面碗仿佛也成了帮凶,烫得她指尖发麻。
就在这时——
毫无预兆地!
一道极其细微、如同错觉般的、极其短暂微小的向上弧度,在他那双永远冷静无波的眼睛里一闪而过!
快得像流星划破冰冷的夜空!
快到夏仰光刚捕捉到那丝异样光芒,它就迅速消融在如同深海般的平静之下,仿佛从未存在!
幻觉?
被辣椒呛出的生理泪水导致的视物模糊?
还是……这家伙真会笑?!而且是这种……欠扁的笑?!
李婶在旁边看得真切,她没看到林予安那瞬间即逝的微妙表情,只看到夏仰光捏着筷子、脸憋得通红、整个人像煮熟的虾子一样僵在座位上。
老太太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绷着:“哎,还是小林同学懂!说得对!面条好吃就得了,想那么些没用的做啥!”
夏仰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不知是愤怒还是其他什么的冲击波中回神。她猛地埋头,报复性地再次挑起一大筷子裹满油光的面条!
可这一次,送到嘴边的面条仿佛承载了过重的、难以消化的东西。
她胡乱地咬下去,滚烫的汤水混杂着浓郁酱汁的面条在口腔里翻滚。
味觉却有些失灵。
唯一清晰感知到的,是心脏在胸腔里,像一只被强行塞进了未知化学反应催化剂的容器。
咚咚!咚咚!
每一次鼓动,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灼热又慌乱的节拍。
比那碗浓油赤酱的面条还要滚烫上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