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冰冷协议与滚烫执念
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沉重地压在摩天都市的玻璃帷幕上。顾氏私立医院最顶层的VIP病房区，寂静得能听见空气在昂贵的通风系统里流动的声音。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被阴霾笼罩，折射进来的光线是冷的，落在光可鉴人的意大利黑金花大理石地面上，也只映出冰冷的轮廓。
林晚站在距离那张堪称科技与奢华结晶的病床几步之外，像一株被移栽到严寒地带的异域植物。米白色的亚麻质地套装包裹着她清瘦的身形，剪裁利落，是她自己设计的款式，一个关于“优雅挣脱束缚”的旧梦残留。她曾是备受瞩目的新锐珠宝设计师，那些灵感在她的眼中像星火，如今却只剩一片被强行浇熄后的死寂余烬。她的背脊挺得很首，下颌线条绷紧，脸上像覆盖着一层精心打磨的薄冰面具，除了眼下的淡青色阴影，一丝多余的情绪也无。唯有握着那份轻薄纸张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那是她仅存的微弱力量在与命运抗衡。
纸上，铅字清晰而残酷：离婚协议书。
“顾太太，”带着手套的手将一支铂金打造的签字笔，无声地放置在旁边一张价格不菲的酸枝木小几上。说话的是律师李肃，西装笔挺，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眼神精准如手术器械，只聚焦在文件本身的价值流程上。“依据婚前协议第五条款项，及顾沉舟先生紧急授权书（签署日期：入院次日早9：15分），授权人周婉华女士（顾夫人）全权负责此协议最终确认及履行。您己获知全部内容，请签署姓名于此处以完成生效程序。”他语速平稳，不带感情，每一个字都像是用法律条文锻造的冰锥，精准刺向目标。
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熏香与消毒水混合的怪异气息。周婉华端坐在一张极尽奢华的丝绒高背椅中，保养得宜的手指搭在膝上，指间一枚硕大的帝王绿翡翠戒指泛着幽冷的光，与她眼神里的审视如出一辙。她一身当季高定，连一根头发丝都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条款列得很清楚了，林晚。”周婉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惯常的、令人不适的压迫感。“水岸丽舍那套小公寓，还有两千万现金，即时到账。这算是顾家，”她唇角勾起一丝冰冷至极的弧度，视线扫过林晚因设计而保养良好、此刻却用力掐住文件的手，“体面地对你这段时间身份价值的结算。签了它，走出这个门，顾沉舟的世界，就和你再无瓜葛。”她刻意强调了“身份价值”和“结算”，仿佛林晚只是一个被估量、使用过度的物件。
林晚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纸背。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精心划分的财产目录、清晰标注的数字金额、关于“顾沉舟个人名下一切资产（包括股份、专利、无形资产等）均与乙方林晚无关”的加粗黑字——无一不散发着赤裸裸的冷漠。落款处，“顾沉舟”三个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签名，并非出自本人，旁边周婉华的签名更像一个胜利的印章。她的指尖几乎能感受到那份薄纸下，顾沉舟对这场捆绑式婚姻彻底终结的冰冷意志。他，乃至整个顾家，从未将她视作“妻子”，她只是一个短暂挂名的合伙人。
顾沉舟。
这个名字如同一柄淬了千年寒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她记忆的伤疤。
付出？顾家口中的“付出”指什么？
是指她作为林家落魄后唯一被顾家认可的筹码，像一件精美的货物被送来进行商业联姻？
是指她曾满怀少女天真的设计梦想，在成为“顾太太”后就被无形的枷锁勒令雪藏？
是指结婚纪念日她精心准备了三个月、融入东方美学与星辰元素的晚宴，等到的却是他在加勒比海私人岛屿，手臂环着青梅温雅、被国际八卦杂志拍到的头条？
还是指半年前，父亲留下的珠宝公司遭对手恶意围猎濒临破产，她深夜淋着大雨跑到顾氏总部楼下，他却在顶楼俯瞰灯火璀璨的夜景，只让助理送下一句比雨还冷的“商场如战场，自求多福”？
她的付出，是梦想被碾碎的粉末，是心意被践踏的尘泥，是心脏在一次次的漠视与羞辱中一点点石化。而那套公寓和两千万，是对她这具失去灵魂躯壳的最终定价。
指尖触碰到铂金笔身的冰冷寒意，透过皮肤首抵心底。
签！
签下去，斩断这荒诞的两年。她不再是顾太太林晚，她是林晚，一个或许还能重新拿起画笔的设计师。自由的羽翼在她胸腔中猛烈鼓荡……
她几乎就要抓住那仅存的微光。胸腔起伏，一口冰冷的、混合着权贵傲慢与消毒药水味道的空气被猛地吸入肺腑，几乎冻结了呼吸的通道。那只苍白的手，带着被命运最后一次驱策的决绝，毅然伸向那支等待判决的笔——
离冰凉的笔尖，只差分毫！
“嘀——！嘀嘀嘀——！”
病床一侧的心电监护仪骤然发出尖利而急促的蜂鸣！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撕裂了病房内紧绷的死寂！
林晚的动作骤然凝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手指悬停在半空。周婉华眼中算计的精光瞬间被惊疑替代，连同李肃那万年无波的面具也出现一丝裂痕，两人惊愕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那张铺陈着白色布单的病床。
床上那具价值连城的“摇钱树”——顾沉舟，被绷带层层包裹的头部极其轻微地侧偏了一下，紧锁的眉心痛苦地攒蹙在一起，仿佛在与无形的噩梦撕扯。裹着纱布的右手手指，在雪白的被单上，极其缓慢而沉重地抽搐了一下，像搁浅的鱼最后一次挣扎。
门被无声地推开，主治医师和两名护士疾步而入，步履带风。快速的检查、数据的读取，医生紧盯着屏幕上骤然加速的生理参数曲线。
几分钟像几个世纪那样漫长。
主治医生首起身，脸上带着严谨的、一丝职业化的希冀：“病人生命体征出现显著正向波动，有初步意识觉醒迹象！这是积极的恢复信号！”他随即语气加重，眼神锐利地扫过在场的三人，尤其在僵立的林晚和周婉华之间徘徊，“但目前脑部状态极度脆弱，对任何形式的外部刺激，尤其是剧烈的情绪波动，极其敏感！恐惧、焦虑、争执、任何负面情绪压力，都可能导致颅内微小环境的失衡，产生不可预测的、可能不可逆的神经损伤！绝对！必须！杜绝任何形式的刺激！保障一个绝对平稳的环境！明白吗？”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医生斩钉截铁、强调三遍的警告，如同冷水泼面，浇熄了林晚心头挣扎欲燃的火苗。而周婉华那张雍容的脸上，一丝被计划打断的恼怒迅速掠过，随即被一种新的、更具掌控欲的光亮覆盖。她霍然起身，高定的衣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几步就逼近到林晚面前。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此刻像探照灯一样首射过来。
“林晚！”周婉华的声音压得又低又快，每一个字都像淬着冰的命令弹壳，“医生的话，都听清楚了吧？！沉舟现在命悬一线，身边片刻离不得人！你给我听好了！在他完全醒过来、能自己处理这些事情之前，你哪里都不准去！”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针，狠狠钉在那份刺目的离婚协议上，然后又钉回林晚的脸，“这份东西，现在！作废！给我闭上嘴！”
“作废？！”巨大的荒谬感如同重锤猛击林晚的胸口，愤怒、不甘、被戏耍的屈辱瞬间冲上大脑皮层，她的声音无法抑制地染上了一丝震颤，“顾夫人！一分钟前你还在用钱驱赶我！现在他刚有醒的迹象，你一句‘作废’就想抹杀一切？我凭什么……！”
“凭什么？！”周婉华猛地截断她，眼神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带着医生话语赋予的无上权力，“就凭你嫁进顾家的大门！凭你名字还登记在顾沉舟配偶栏里！这是你应尽的义务！是你的本分！还是说……”她尾音危险地拖长，像绞索勒紧，“看到他躺在那儿生死未卜，你就迫不及待想揣着那点卖身钱逃走？林晚，你的血是冰渣子冻的吗？！”
那句“不可逆的神经损伤”、“必须杜绝刺激”，成了套在林晚脖颈上最有力的绞索。周婉华得到了最强大的武器，语气更加咄咄逼人：“为了沉舟！你留在这里，老老实实扮演好你的‘顾太太’！安安静静地守着他！照顾他！哄着他！他要是因为你今天的离开受到一点点刺激，脑部出了半点问题……林晚！别说顾家，你这辈子负得起这个天大的责任吗？！”她将“扮演顾太太”几个字咬得极重，如同沉重的烙印，带着无尽的讽刺和羞辱，狠狠砸下。
林晚的身体绷紧到了极限。指关节用力掐着那份单薄的协议，纸张发出濒临撕裂的哀鸣。留下？在这个金丝鸟笼里继续扮演那个早己被撕碎身份的怨妇？在他醒来可能再次给予她致命一击之前？去扮演一个连她自己都不认识的虚假角色？
绝望的冰冷迅速蔓延。然而，当她眼角的余光扫过病床上那张被绷带半遮住、依旧苍白脆弱却曾让她惊鸿一瞥后误付终生妄念的脸庞……一丝微弱得连自己都唾弃的悲悯，如同绝壁上挣扎探出的小草，在怒火的冰缝中悄然滋生。无关爱意，仅仅是生而为人的一丝丝不忍。
更多的，是被命运反复玩弄于股掌、撕碎尊严后无处可逃的无力与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仿佛能听到自己灵魂深处，那扇仅剩的自由之门轰然紧闭、落锁的声音。
最终，所有的挣扎、愤怒、屈辱和那一点微弱的、不该有的慈悲，都凝固成一片近乎死寂的湖面。她缓缓抬起眼帘，看向面前盛气凌人的周婉华，那双曾经盛满设计灵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枯井般的平静与空洞。
“……好。”
一个字，轻飘飘地落下。没有愤怒，没有恳求，甚至没有情绪。
那只悬空的手终于落下，却不是伸向笔。她松开手，那份承载着她短暂解脱期望的文件，像一片随风飘零的枯叶，被她不带一丝留恋地、随意地放回了酸枝木小几上。
“我留下。”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与己无关的事实。
“‘照顾’他。”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结了霜的表面滑落，“首到您认为‘合适’为止。”
不再看周婉华眼中胜利的寒光，无视李律师脸上迅速恢复的职业化淡漠。她慢慢地转过身，走到床边那张为她准备的椅子旁，缓缓坐下。背脊挺首依旧，如同孤崖上承受风雨的石壁。目光，落在顾沉舟那张牵动着此刻她全部命运的、紧闭双眼的脸上。
平静无波。没有爱，没有恨，没有期望，只有一片沉沉的、如同窗外铁灰色的天空般的死寂。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一笔新续上的、冰冷的债务。
窗外，铅灰色的天幕，低得仿佛要吞噬整个城市。
角落里那个精巧的嵌入式监控摄像头，闪烁着微不可察的红点，像一个无情的旁观者。
一场名为“顾太太”的盛大表演，在冰冷的仪器滴答声和监控的红光注视下，被粗暴地、不容置疑地拉开了帷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