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内的日子,陷入了一种奇异的、介于“安全”与“囚禁”之间的漫长平静。
外界,是被认知污染扭曲的、怪物横行的疯狂世界。而内部,则是一个由钢铁、逻辑和循环空气构成的、与世隔绝的微型文明。对于陈默来说,这是他习以为常的孤独。但对于赵一搏而言,这种极致的、没有任何外部信息输入的死寂,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在最初的几天里,赵一搏的恢复速度是惊人的。这得益于“真理方舟”那远超旧世界水平的医疗技术。生物凝胶完美地修复了他腹部的创伤,高能营养液让他迅速摆脱了失血过多的虚弱,而“精神稳定剂”则帮助他抵御了那些侵入体内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概念病毒”。
然而,身体的恢复,远比精神的重建要容易。
陈默不止一次在深夜,看到这个本该是硬汉的男人,从噩梦中惊醒。他会无意识地嘶吼着自己那些早己死去的队友的名字,或是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做出格挡和反击的动作。他的“现实”,有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那个灯塔熄灭的、绝望的屋顶上。
陈默没有去安慰他。他知道,对于赵一搏这样的人来说,廉价的同情是一种侮辱。他所能提供的,是另一剂良药——一个清晰的目标,以及一份需要他全情投入的工作。
于是在赵一搏的伤势稳定下来,能够进行正常交流的第三天,一场被陈默定义为“一号项目复盘及知识整合会议”的、极其正式的“二人会议”,在方舟的主控制台前召开了。
“我们需要你所有的情报。”陈默开门见山,他的面前,光幕上己经列出了一份详细到令人发指的访谈提纲,“关于你的团队,你们的锚定物,你们遭遇过的所有异常实体,以及……你们失败的原因。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是我们未来活下去的关键。”
赵一搏看着那份提纲,沉默了良久。这无异于让他亲手揭开自己最血腥、最痛苦的伤疤。但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因为他看到了陈默眼中那不带任何同情、只有纯粹求知欲和分析性的目光。他知道,这才是对他和那些死去的队友,最大的尊重。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里,赵一搏开始了他漫长的叙述。
陈默也第一次,完整地了解到了另一群幸存者的、悲壮的末日史诗。
赵一搏的团队,连他在内,一共有五个人。除了他和那个死去的战友是退役军人外,剩下的三人,都是当初那个气象站的技术员。为首的,是一位名叫“林教授”的老科学家,他也是那台“光影逻辑仪”的设计者。灾变发生时,他们正在进行一项关于“引力波与空间形态”的秘密实验,恰巧,那台逻辑仪正处于开启状态。它那强大的、以“分形几何”为核心的秩序场,让他们在最初的认知崩塌中幸免于难,成为了方舟之外,另一座幸运的“孤岛”。
“林教授说,我们的世界,就像一张写满了程序的纸。而认知污染,就是一种来自更高维度的‘病毒’,它不是撕碎这张纸,而是篡改纸上的‘代码’。”赵一搏努力地回忆着林教授的话,试图用他那属于军人的、简洁的语言来复述那些深奥的理论。
“他说,我们的‘光影逻辑仪’,作用就像一个‘视觉杀毒软件’。它不断地向外投射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基于‘曼德博集合’的分形光影图案。这种图案,在数学上是‘无限细节’且‘绝对有序’的。任何试图入侵的‘混沌’信息,都会被这种‘无限的秩序’所‘卡住’、‘套牢’,最终被‘格式化’。那些‘故障猎犬’之所以怕光,就是因为它们那由‘噪点’构成的简单结构,在这种复杂的秩序场里,会瞬间被强制赋予‘意义’,导致它们自身逻辑的崩溃。”
陈默飞快地在光幕上记录着,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全新的“锚定”理论!他的锚定物,无论是黄金、几何体还是π,其本质都是一种“静态”的、“固化”的真理。而赵一搏他们的锚定物,却是一种“动态”的、“主动”的秩序。前者像一座坚固的城墙,后者则像一架不断扫射的机关枪。两者各有优劣,但如果能将原理结合……
“那它的弱点呢?为什么会崩溃?”陈默追问道。
“能源,以及……过载。”赵一搏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痛苦的神色,“‘光影逻辑仪’需要巨大的电力来维持。我们把整个气象站的备用发电机,甚至把所有车辆的电瓶都拆了,串联起来给它供电。但随着外面的怪物越来越多,越来越强,林教授只能不断地调高逻辑仪的投射功率。”
“最后那天,我们被那群该死的‘故障猎犬’围攻了整整一夜。发电机的柴油耗尽了。林教授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他将逻辑仪的能量回路,首接接入了山谷下方的一条高压地底电缆。他说,他要用整个国家电网残存的、混乱的能量,来一次‘对冲’。用一种‘无序’的能量,去驱动一个‘有序’的机器。”
“然后呢?”
“然后……它就炸了。”赵一搏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不是物理爆炸。而是……反向坍塌。逻辑仪在吸收了过量混乱能量的瞬间,它的‘有序’核心,被彻底‘污染’和‘撑破’了。它从一个‘秩序的源头’,变成了一个‘制造混乱的黑洞’。那道绿光,就是它失败后的‘遗言’。林教授和我们另一个兄弟,当场就‘消失’了。连残骸都没留下。小李……就是那个技术员,他因为离得最远,没有被抹除,但脑子也彻底烧坏了。”
陈默沉默了。他终于明白了那场“概念风暴”的由来。那是一个被“秩序”的尸体所喂养出来的、更加恐怖的“混沌”。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赵一搏又详细描述了他所见过的所有怪物类型,以及他们总结出的应对经验。比如“锈蚀潜猎者”虽然物理攻击强大,但似乎非常厌恶“高频声波”,他们曾用气象站的警报器,成功地驱散过一小群。再比如,某些区域会下“概念酸雨”,淋到雨不会受伤,但你会慢慢忘记“走路”或者“吃饭”这些基础行为……
这些由生命和鲜血换来的宝贵情报,被陈幕一一记录、归档、分析,建立起了“真理方舟”诞生以来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外部威胁数据库”。
知识的融合,初步完成了。接下来,是实践。
他们面临的第一个,也是最严峻的问题,就是修复方舟那扇残破的大门。
“这道门,当初是我带人安装的。我知道它的结构。”在对大门进行了一次详细的检查后,赵一搏给出了结论,“外部的凹陷,我们没办法修复。但内部的‘逻辑闭锁’结构,因为你及时关门,没有受到致命损伤。我们可以做的,是在门的内侧,增加一道‘物理加强筋’。”
他的方案很简单,也很粗暴。那就是拆掉方舟内部一切“非必要”的金属结构——比如几个用于存放物资的、空置的合金货架,几块用于隔断空间的装饰性钢板——将这些金属熔化,铸造成几根巨大的加强梁,然后像打补丁一样,用电焊,狠狠地焊在铅门的内侧。
这是一个会让他们本就狭小的生存空间,变得更加压抑和简陋的方案。但陈森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整个方舟,变成了一个叮当作响的、充满了金属切割和焊接气味的简陋工厂。陈默负责用方舟的能源,驱动高能激光切割设备。而赵一搏,则凭借着他那恐怖的身体素质和对结构的理解,负责设计和安装。他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即便身上还缠着绷带,依旧能扛起上百公斤的钢梁,进行精准的对位和焊接。
陈默看着他那被电焊弧光照亮的、汗流浃背的侧脸,第一次,对自己当初那个“救援”的决定,产生了无比的庆幸。他救回来的,不仅仅是一个盟友,更是一个能将他的“理论”转化为“现实”的、无价的“工匠”。
当最后一根加强梁被焊接到位,将那扇伤痕累累的铅门,与整个方舟的承重结构,牢牢地锁死在一起时,两人都累得瘫倒在地。
他们的堡垒,变得更丑,也更坚固了。这是他们合力打下的、第一块属于“幸存者壁垒”的基石。
休息了一天后,他们开始了第二个项目——研发新的“概念武器”。
“之前的‘概念手雷’,威力太小,而且功能单一。”陈默在光幕上,调出了“逻辑炸弹”和“秩序炸弹”的设计图,“它们的核心思路,是用一种‘单一真理’去对抗‘一片混沌’。这就像用一杯水,去救一片火。效果有限。”
“没错。”赵一搏表示同意,“我们那个‘闪光棒’,效果倒是霸道。但它的问题是,无差别攻击。它在干扰怪物的同时,也会让使用者自己,陷入短暂的‘致盲’。如果不是你当时反应快,我们冲出通道的时候,可能己经被外面的潜猎者撕碎了。”
“所以,我们需要一种全新的武器。一种……兼具‘秩序’与‘混乱’,具备‘指向性’和‘范围杀伤’的武器。”
陈默的眼中,闪烁着属于创造者的、疯狂而又迷人的光芒。他将赵一搏他们那个“光影逻辑仪”的分形几何原理,和他自己的“几何真理”、“价值共识”概念,全部导入到了一个全新的设计模型中。
一个大胆的构想,在他的脑海中诞生。
“我们不再投射‘一种’概念。我们投射‘无数种’。但不是杂乱无章的,而是……像万花筒一样。”陈默的语速越来越快,“以‘几何真理’(石英球体)为框架,构建出无数个微小的、完美的‘规则晶格’。然后,用‘价值共识’(黄金锚)里那些代表着人类不同文明的、具备‘价值’的符号——比如古埃及的圣甲虫、中国的八卦图、古罗马的鹰旗——去填充这些晶格。”
“当它被引爆时,它会瞬间释放出数以万计的、既‘绝对有序’(几何晶格)又‘信息庞杂’(文明符号)的复合式概念冲击!任何试图‘理解’它的怪物,都会在瞬间,因为接收到过量的、自相矛盾的‘真理’,而导致其核心逻辑彻底烧毁!”
赵一搏听得目瞪口呆,但他抓住了关键:“你是说……用一堆正确的、但互相打架的‘答案’,去把敌人那简单的‘脑子’给撑爆?”
“可以这么理解。”陈默微微一笑,“我将它命名为——‘万花筒’。”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两人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制造这种全新的概念武器和修复、升级无人机“夜莺”的工作中。
当陈默将最后一枚“万花筒”原型机,小心翼翼地放入武器箱时,赵一搏也完成了对“夜莺二号”的最后调试。
他们站在巨大的城市地图光幕前,看着那个被他们用红色圆圈标记出来的、位于城市中心的目标——省立历史博物馆。
那里,存放着代表着这片土地数千年“历史秩序”的、最珍贵的“概念源”。
也是他们修复方舟、赢得未来的,唯一希望。
“准备好了吗?”陈默问道。
“随时可以出发。”赵一搏的伤势己经恢复了七八成,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像鹰一样锐利。
陈默点了点头。他知道,在方舟里休养生息的日子,结束了。
一场更加凶险、更加波澜壮阔的远征,即将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