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花带来的那张药方,像一根微弱的、却又无比坚韧的藤蔓,悄悄地,在王清明和张德富之间那道看似己经无法逾越的鸿沟上,搭起了一座小小的、脆弱的桥。
王清明拿着那张写满了师傅熟悉笔迹的纸,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自己应该,也必须,亲自去一趟。不为别的,就为当面,跟那个老人,说一声“谢谢”。也为了,给自己那颗备受煎熬的良心,求得一丝片刻的安宁。
可是,当他真的,站到那扇熟悉的、斑驳的木门前时,他那只准备敲门的手,却悬在半空中,迟迟,落不下去。
他怕看见师傅那依旧冰冷的、充满了失望与鄙夷的眼神。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暴露所有的脆弱与无助。他更怕,自己的出现,会再次揭开那道血淋淋的伤疤,让那个本就痛苦的老人,更加愤怒。
他在这扇门前,徘徊了很久。像一个做错了事,却又不敢回家面对家长的孩子。秋风,吹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从他脚边卷过,平添了几分萧索。
就在他犹豫不决,几乎想要放弃的时候,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开门的,是孙大娘。她看到门口的王清明,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复杂的、既有几分欣喜又带着几分担忧的神情。
“清明……你……你怎么来了?”
“……孙姨。”王清明低下头,声音沙哑地叫了一声,“我……我来看看师傅。”
孙大娘叹了口气,把他拉了进来,又赶紧,回身关上了门,压低了声音说:“你师傅他……他正在屋里喝闷酒呢。你……你说话,可得当心点。他那脾气,你也是知道的。”
王清明点了点头。他走进那间熟悉的、却又显得格外陌生的屋子。屋子里,光线昏暗,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那股子浓烈的、属于失意与颓败的气息。
张德富,正坐在那张老藤椅上。他没有看王清明,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下,然后,冷哼了一声,端起酒杯,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那姿态,充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的固执。
王清明的心,一下子,又沉了下去。
他走到桌前,从兜里,掏出那张药方,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然后,他对着那个沉默的、固执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师傅,”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谢谢您。这张方子……我……我替慧琴,谢谢您。”
张德富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墙上那台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走针声,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计算着这段尴尬而难熬的时间。
王清明就那么,僵硬地,站着。他不知道,自己是该走,还是该留。
还是孙大娘,看不下去了。她走过来,打着圆场:“他爹,你看,清明也是一片心意。慧琴那孩子,病得那么重,他心里,也不好受。你就……你就别再跟他置气了。”
“谁跟他置气了?”张德富终于开口了,声音,像一块被扔进冰水里的烙铁,又冷又硬,“我张德富,可不敢。人家现在,是高高在上的王主任。我呢?我就是个被厂里扔出来的、没用的老废物。我可高攀不起。”
他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王清明的心上。
“师傅,您别这么说。”王清明的声音,充满了苦涩,“那份名单……我……我对不住您。可是,我……”
“你别说了!”张德富猛地转过头,一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你做得对!你做得好!为了保住你那个‘主任’的位子,为了向上面表忠心,把我这个碍手碍脚的老东西给踢开,这是最正确的选择!我得谢谢你!”
他的话,充满了反讽与怒火。那积压了多日的、被背叛的屈辱感,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师傅,不是那样的!”王清明急切地,想要辩解。
“那是哪样的?!”张德富猛地站起身,因为喝了太多酒,身体晃了一下。他指着王清明的鼻子,怒吼道,“你告诉我,是哪样的?!是我张德富的手艺,不如人了?还是我偷懒耍滑,干活不出力了?!都不是!就是因为,我老了!我挡了你们的路了!你们就恨不得,早点把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扫地出门,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腾地方!”
他的愤怒,不仅仅是针对王清明,更是针对这个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新的时代规则。
“师傅,您听我解释……”
“我不听!”张德富一挥手,打断了他,“你给我滚!现在就滚!我张德富,没你这个徒弟!我这辈子,瞎了眼,才教出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给我滚出去!”
他指着门口,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
王清明看着师傅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听着那些最伤人、最决绝的话,他心里,最后那点希望的火苗,也彻底熄灭了。
他知道,再说任何话,都是徒劳的。
他没有再辩解。他只是,又对着那个愤怒的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默默地,转过身,走出了那扇门。
在他身后,传来了孙大娘那压抑的、无助的哭声,和张德富那更加暴躁的、摔东西的怒吼声。
走出那栋楼,外面的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王清明的心,也和这天一样,阴冷,沉重。
他彻底,失去了他的师傅。
而张德富,在把王清明骂走之后,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快意。那股冲天的怒火,过后,是更深的、无边无际的空虚与落寞。
他把自己,重新摔回那张藤椅里。他想继续喝酒,可他发现,酒,也变得索然无味了。
他固执。他知道自己固执。可他,又能怎么样呢?
下岗之后,他不是没有想过,要去做点什么。他的儿子,在一家效益不错的合资企业当会计,几次三番地,要接他去城里住,说可以托关系,给他在他们单位的后勤,找个看大门、管仓库的轻省活儿。
可他,拒绝了。
他张德富,是八级钳工!是厂里响当当的技术大拿!他怎么能,去看大门?去管仓库?那不是对他这辈子引以为傲的手艺,最大的侮辱吗?
他的那些老伙计,也有的,去了劳务市场,扛起了麻袋;有的,蹬起了三轮车,在街上拉活儿。每次看到他们那被生活压弯了的、疲惫的背影,他心里,都不是滋味。他觉得,他们是在出卖自己的尊严。
他张德富,不能。他宁愿饿死,也不能丢了这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尊严。
所以,他只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用愤怒,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与无助。他就像一只受伤的、年老的狮子,守着自己那早己过时的、所谓的“荣耀”,在自己的洞穴里,孤独地,舔舐着伤口。
他也知道,王清明,有他的难处。可他,就是无法原谅。
因为,王清明,不仅仅是他的徒弟。他更是他这门手艺,这份“工匠精神”的,传承者。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他希望,王清明能把这份精神,带到领导岗位上,去影响更多的人,去捍卫他们这些老工人的价值与尊严。
可结果,王清明,却亲手,把这份传承,给斩断了。
这,才是他最痛心,也最无法释怀的地方。
就在他心灰意冷,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时候,李桂花,那个风风火火的、他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女人,闯进了他的生活。
她一次又一次地,被他骂走,却又一次又一次地,带着那股子执着的、不容拒绝的善意,再回来。她不跟他讲大道理,也不劝他想开点。她只是,默默地,帮他那个手足无措的老伴,收拾屋子,买菜做饭。她会像个自来熟的女儿一样,坐在他旁边,叽叽喳喳地,讲着她在夜市上遇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人和事。
“张师傅,我跟您说,您是没看见!昨天有个小年轻,卖那个什么‘摇滚’磁带,放的那个音乐,叮叮咣咣的,跟砸锅似的!可买的人,还挺多!你说,现在这些孩子,都喜欢些啥玩意儿啊?”
“张师傅,您猜我今天,碰见谁了?就咱们纺织厂以前那个刘厂长!退了休,没事干,在夜市上摆摊,写大字卖!您还别说,写得是真好!比那挂历上的,都好看!一天晚上,也能挣个十块八块的呢!”
她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市井小民的琐事。可这些琐事里,却透着一股子鲜活的、热气腾腾的、在困境中努力求生的生命力。
张德富,嘴上不说,可心里,却在不知不觉中,被感染了。
他开始,不再整日整夜地喝酒。他开始,偶尔,会走出那间昏暗的屋子,在自家门前那片荒芜的菜地里,站一会儿。
当李桂花,向他求那张药方时,他嘴上,骂得比谁都凶,心里,却早就松动了。
苏慧琴,那个温婉、贤惠的好女人,他也是看着她,从一个黄毛丫头,变成一个孩子的妈的。他打心眼儿里,心疼那个孩子。
更重要的,是李桂花那句话,打动了他。
她说:“张师傅,我求的,是您的‘手艺’!西医是厉害,可他们治的是病。您这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治的是‘人’!是人的精气神!这东西,机器,可替代不了!”
“手艺”。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一下子,就打开了他那扇早己锈死的、紧闭的心门。
他突然发现,自己这一辈子坚守的东西,似乎,并没有完全,变得一文不值。在这个新的、他看不懂的时代里,在这些他瞧不上的、“不入流”的市井小民身上,似乎,还存着一丝对它的需要和敬畏。
所以,他才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翻箱倒柜,找出了那些珍藏多年的医书。他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推敲。他写的,不仅仅是一张药方,更是他试图,为自己那无处安放的价值与尊严,寻找一个新的、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出口。
而现在,王清明,这个他最恨,也最疼的徒弟,就站在他的面前。
他把他骂走了。可他的心里,却并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是更深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不知道,自己这份固执,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他更不知道,就在不远的将来,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将会再次,叩响他的家门。而那个人带来的消息,将彻底,打破他这最后的、脆弱的坚守,让他,不得不,重新去面对这个他一心想要逃避的、面目全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