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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的火苗，还在不安地跳跃着。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所有的柔弱、惊惶、委屈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平静。剪秋还僵在原地，脸色依旧苍白，她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惧。她袖袋里，还藏着那些名帖的碎片。“剪秋。” 我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冰冷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小丫头猛地一抖，惊惧地看向我。
“去打水。” 我的目光越过她，投向窗外那片逐渐褪去深蓝、透出灰白的天光，声音没有丝毫波澜，“我要梳洗。”“今日……” 我顿了顿，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毫无笑意的、冰冷的弧度，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是个‘好日子’。”
选秀？入宫？那条死路，谁爱走谁走。这一次，乌雅·宜休，要自己选路走！
剪秋像是终于被这明确的指令惊醒，或者说，是被我眼中那不容抗拒的意志所震慑。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连行礼都忘了，仓惶得如同身后有恶鬼追赶。
房门被她慌乱地拉开又带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室内重归死寂。只剩下我，和那盏兀自跳跃的油灯。
我缓缓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的少女，眉眼依旧稚嫩，皮肤依旧光洁，但那双眼睛……幽深如古井寒潭，沉淀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恨意与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镜中人也在看我，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首视灵魂深处那个被白绫绞杀、从地狱归来的皇后。
指尖拂过冰冷的镜面，掠过自己光滑的脖颈。那里，没有勒痕，却残留着前世窒息的幻痛，提醒着我那锥心刺骨的结局。
“好日子……” 我低语，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
是啊，一个撕碎枷锁、彻底斩断过去的日子，怎能不好？
目光扫过妆台上残留的、剪秋未能完全清理干净的几点细小纸屑。那是名帖的残骸，是“乌雅·宜休”作为待选秀女身份的灰烬。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却像最醒目的宣言，宣告着一种决绝的背叛——对家族期许的背叛，对既定命运的背叛。门外传来剪秋急促而轻巧的脚步声，还有水盆晃动的水声。她回来了，带着一盆温热的清水，脸色依旧苍白，端着盆的手微微颤抖，不敢抬头看我。
“姑娘……水……水打来了。”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
“放下吧。” 我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她如蒙大赦，飞快地将水盆放在架子上，垂手退到一旁，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角里。
我走到水盆边，掬起一捧微温的水，泼在脸上。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带来一丝清爽的凉意，也仿佛洗去了昨夜噩梦的粘腻和重生初醒的混沌。我细细地、缓慢地清洗着脸庞，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
洗去前世的泪痕，洗去昨夜的狼狈，洗去……那个温顺隐忍、任人摆布的“乌雅·宜休”的残影。
剪秋小心翼翼地递上干净的布巾。我接过，擦干脸上的水珠。动作间，袖袋里似乎有东西轻轻硌了一下。是那些纸屑。
我眼神微动，并未理会。
“更衣。” 我吩咐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穿透力。
剪秋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主动要求更衣。今日……本该是入宫接受教导嬷嬷查验的日子。她迟疑地看向衣架上挂着的那套崭新的、为选秀精心准备的藕荷色旗装，上面绣着精致的蝶恋花，料子是上好的苏杭绸缎，是继母为了彰显“嫡母慈爱”和家族体面特意准备的。
我没有看那套衣服，目光却转向了衣柜深处。那里，压着一套颜色更素净、款式更简洁的月白色常服。那是前身“我”偶尔读书习字时穿的，不张扬，不刻意，带着一丝书卷气。
“穿那件。” 我的手指向那套月白衣裳，语气不容置疑。
剪秋的眼中再次闪过巨大的困惑和不安。穿这个？不去选秀了吗？老爷那边……她不敢问，只能依言去取。当她捧着那套月白衣裙过来时，我清晰地看到，那藕荷色的华服孤零零地挂在衣架上，像一件被遗弃的戏服，鲜艳得刺眼，也讽刺得可笑。
我张开手臂，任由剪秋为我更衣。她的手指依旧冰凉，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谨慎，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却又充满危险的瓷器。月白色的衣料包裹住身体，简洁的线条勾勒出少女的身形，却奇异地赋予我一种前所未有的清爽和……力量感。不再被繁复的刺绣和鲜艳的色彩束缚，仿佛连呼吸都畅快了几分。
坐在妆台前，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月白衣衫，素面朝天，未施脂粉。长发被剪秋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镜中人眉目清冷，眼神沉静，唇线紧抿，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和超越年龄的沉稳。
没有华丽的首饰，没有娇媚的妆容。这不是一个要去取悦贵人、博得青睐的秀女。这是一个……即将踏上未知征途的战士。
“姑娘……” 剪秋拿着梳子，看着镜中气质迥异的我，欲言又止，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问名帖，问选秀，问老爷的怒火，问这身不合时宜的打扮。恐惧和担忧几乎要从她眼睛里溢出来。
我没有解释，也不需要解释。我的路，不需要向任何人报备，更不需要一个丫环的理解。
“把那个盒子拿来。” 我指了指妆台角落那个略大的紫檀木盒子——曾经存放选秀名帖的地方。剪秋依言捧来盒子，放在我面前。
我打开盒盖。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名帖被撕碎后残留的淡淡墨香和一丝纸屑的气息。我伸出手，探入袖袋，将那些藏匿的、带着我体温的碎纸屑，一把一把地抓出来，然后，毫不犹豫地，全部撒进了空荡荡的盒子里。雪白的碎片纷纷扬扬，落在深紫色的绒布底衬上，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剪秋倒抽一口冷气，捂住嘴，惊恐地看着我的举动。我“啪”地一声合上盒盖，将那堆象征着屈辱过往和悲惨未来的碎片彻底封存。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收好它。” 我将盒子推回剪秋面前，声音平淡无波，“从今往后，这就是我的‘鉴’。”
“鉴？” 剪秋茫然地重复，完全不懂。“鉴者，明镜也，警钟也。” 我站起身，月白的衣袂轻轻拂过冰冷的妆台，“它提醒我，前路为何而断，新途，又该为何而启。”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天色己然大亮，晨曦的金光刺破云层，将庭院染上一层薄金。那光，不再是景仁宫死寂的烛火，而是……属于广阔天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朝阳。
新途己启。
这一次，我要执的，不是凤印。
而是改写命运、乃至……搅动风云的笔！
闺房的门被轻轻叩响，一个婆子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姑娘，夫人那边传话，教导嬷嬷的轿子快到了，请您……请您准备妥当。”
剪秋身体一僵，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求助般地看向我。我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现，眼底却燃起一丝近乎疯狂的火焰。
“好。” 我应道，声音清晰地穿透门板，“告诉母亲，我这就去。”
“恭迎”我的，将是狂风骤雨。而我，己磨好了我的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