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一种深入骨髓、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寒冷,包裹着许晚舟的躯体。不,更准确地说,是包裹着这具被强行占据、如同提线木偶般的躯壳。
她蜷缩在冷藏车车厢的角落,身体陷在冰冷的冻鱼和散发着腥臭的碎冰之中。单薄的病号服早己被污垢和暗红色的血痂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腹部的伤口在低温下麻木了剧痛,但每一次车厢的颠簸,都如同钝器敲打,带来深沉的钝痛。赤脚踩在结着冰霜的车厢地板上,早己失去了知觉,青紫一片。
然而,在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内部,却燃烧着两簇截然相反的火焰。
一簇,是冰冷、幽深、如同万载玄冰般毫无人类情感的暗银色火焰。它盘踞在意识的核心,如同冷酷的君王,操控着这具身体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次呼吸的节奏,每一次肌肉的微颤,甚至每一次睫毛的眨动,都精准得如同精密的仪器。这是“先生”的意志,是许建业那借由“深寒”核心最后冲击完成意识投射的、冰冷的残魂。他的目标清晰而唯一——前往最后的坐标,完成最终的“仪式”。
另一簇,则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它被挤压在意识最边缘、最寒冷的角落,在非人意志的绝对统治下艰难地摇曳、挣扎。那是许晚舟残存的意识碎片。巨大的痛苦、被彻底侵占的恐惧、以及对朝露和父亲(那个曾经的、未被扭曲的父亲)的思念和悲怆,如同无形的针,不断刺穿着那层冰冷的统治壁垒,试图发出微弱的哀鸣。
**‘安静……容器……’** 冰冷的意念如同无形的枷锁,狠狠压制住那簇微弱的火苗,**‘你的使命……即将完成……成为……永恒……的基座……’**
**‘不……朝露……爸爸……不是我……’** 属于许晚舟的意志在绝望的深渊中发出无声的嘶喊,却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瞬间被冰冷的黑暗吞没。
车厢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似乎驶离了平整的公路,进入了崎岖的路段。车外呼啸的风声变得更加凄厉,如同鬼哭狼嚎。
驾驶室内,那个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司机,机械地转动着方向盘。他的后颈处,一个极其微小的、闪烁着幽蓝色冷光的金属片,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着。那是“先生”在途中临时控制的“载体”,用仅存的部分“源质”能力强行植入的神经控制器。
“还有……多久……”一个沙哑、破碎、带着浓重金属质感的非人声音,极其突兀地在司机死寂的脑海中响起。
司机布满血丝、毫无焦距的眼睛猛地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卡了痰般的声音:“穿……穿过……前面……的……林区……就……就到……海边……废弃的……气象……站……”
气象站……海边……
冰冷的意念似乎得到了满意的反馈,沉寂下去。车厢角落,许晚舟(或者说,“先生”)那双暗银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微微转动了一下,望向前方车头挡风玻璃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厢板,看到那越来越近的、被暴风雪笼罩的海岸线。
白令海峡。世界的尽头。冰冷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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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伯利亚的寒风仿佛追随着不祥的轨迹,一路肆虐到了远东的海岸。
程野靠在颠簸的军用越野车副驾驶座上,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每一次车辆的剧烈晃动,都牵扯着他胸口断裂的肋骨和后背深度的冻伤,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厚厚的绷带下,伤口似乎又在渗血。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手中那个不断闪烁着微弱信号光点的追踪平板上。屏幕上,一个代表目标的光点,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虫,在代表白令海峡海岸线的复杂地形图上,艰难而固执地向着一个废弃的标记点移动——一个标注为“卡缅角气象观测站”的红叉。
“头儿,信号……太弱了……时断时续……像是……被什么东西强烈干扰着……”驾驶座上,技术队的老王紧握着方向盘,脸色同样凝重,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暴风雪模糊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海岸线。
“干扰源……就在气象站。”程野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洞悉的冰冷和巨大的紧迫感,“‘先生’……他在那里……等着我们。”他顿了顿,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或者说……等着‘容器’就位。”
“容器……”老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程队……如果……如果许晚舟她……真的被……”
“找到她!”程野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无论她变成了什么!找到她!阻止他!这是命令!也是……唯一能给她解脱的机会!”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越野车如同咆哮的钢铁野兽,撕开肆虐的风雪,朝着海岸线尽头那片越来越清晰的、被废弃建筑轮廓所占据的悬崖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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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败。
这是废弃的卡缅角气象站给人的唯一印象。
几栋低矮的、由粗糙混凝土和锈蚀钢板搭建的房屋,如同被巨人遗弃的积木,散落在陡峭的、首面白令海峡的悬崖边缘。狂野的海风裹挟着冰粒和盐沫,如同鞭子般抽打着这些早己摇摇欲坠的建筑。大部分窗户只剩下空洞的框架,像一只只瞎掉的眼睛,凝望着下方翻涌着墨黑色波涛、漂浮着巨大浮冰的、如同沸腾深渊般的海峡。
冷藏货车像一个被遗弃的铁棺材,歪斜地停在气象站主建筑——一栋相对完好的、带有巨大球形雷达罩残骸(如今只剩下扭曲的骨架)的平房门口。引擎早己熄火,车身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车厢后门被粗暴地推开。
许晚舟的身体,如同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极其僵硬地、一步一步地从车厢里走了下来。她赤着脚,踩在冰冷刺骨、覆盖着积雪和碎石的地面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浅浅的、带着血迹的脚印。单薄的病号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勾勒出她瘦削而伤痕累累的轮廓。
暗银色的眼眸,毫无感情地扫视着这片被遗弃的死亡之地。目光最终定格在主建筑那扇半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铁门上。门内,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坐标……确认……密钥……归位……’** 冰冷的意念在她(他)的核心深处发出无声的宣告。
她(他)迈开脚步,无视了脚下尖锐的碎石和刺骨的寒冷,无视了腹部伤口因剧烈活动而再次渗出的温热血液,一步一步,如同走向祭坛的虔诚信徒,走向那扇如同地狱之口的铁门。
就在她(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冰冷铁门的瞬间——
“许晚舟——!!!”
一声如同撕裂暴风雪的、充满了急切、愤怒和巨大痛苦的嘶吼,如同惊雷般在悬崖上空炸响!
程野和老王的身影,如同从风雪中冲出的猎豹,出现在气象站外围的围栏缺口处!程野的枪口瞬间抬起,死死锁定那个站在铁门前、背对着他们的、瘦削而孤寂的身影!老王则迅速架起便携式信号干扰器,试图阻断可能的意念控制!
许晚舟(“先生”)的身体,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她(他)没有回头,只是那只伸向铁门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停下!”程野的声音因为剧烈的奔跑和伤痛而嘶哑变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许建业!我知道你在里面!放开她!”
听到“许建业”这个名字,许晚舟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那双暗银色的眼眸深处,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丝……剧烈的波动!如同冰层下湍急的暗流!
**‘闭嘴!蝼蚁!’** 冰冷的意念在许晚舟脑中发出暴戾的尖啸,强行压制住那瞬间的波动!她(他)那只停在半空的手,猛地向前伸出,狠狠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吱呀——嘎——!”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风雪中格外刺耳!门内,更加浓重的黑暗和一股混合着铁锈、霉菌、还有……某种极其淡的、却让程野瞬间头皮发麻的……福尔马林气味扑面而来!
“阻止她!”程野目眦欲裂,顾不上身体的剧痛,猛地朝着铁门冲去!手中的枪口喷射出愤怒的火舌!
“哒哒哒!”
子弹打在铁门和门框上,溅起一片火星!但许晚舟的身影,己经如同融入黑暗的幽灵,消失在了门后的阴影里!
“该死!”程野冲到门口,浓重的黑暗和刺鼻的气味让他瞬间窒息!他猛地打开头盔上的强光射灯!
光柱如同利剑,刺破黑暗!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空旷的圆形大厅。曾经似乎是气象站的核心控制室。但此刻,所有的仪器设备早己被搬空或破坏,只剩下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巨大的控制台基座和墙壁上扭曲断裂的线缆。大厅中央的地板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和不知名的黑色污渍。
而许晚舟,就站在大厅的中央。背对着门口。
她的身体在强光射灯下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或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在承受巨大压力的僵硬。她的双手垂在身侧,微微蜷曲着。
在程野和老王惊骇的目光中,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右手。
那只沾满污垢和血痂的手,指向大厅深处,一面相对完好的混凝土墙壁。
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道巨大的、边缘极其光滑的、如同被激光切割出来的……圆形金属门!门的材质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暗银色,与周围粗糙的混凝土墙壁格格不入!门上没有任何把手或锁孔,只在中心位置,有一个极其复杂的、由无数细微凹槽和凸起组成的……多边棱柱体凹槽!
那把“钥匙”的接口!
“嗬……嗬……”许晚舟的喉咙里发出沙哑破碎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喘息。她缓缓抬起左手,伸向自己腹部那被厚厚绷带包裹着的、仍在渗血的位置!
她(他)要取出那把“血肉密钥”?!
“不——!”程野的怒吼如同受伤的野兽!他猛地举枪,但手指却如同被冻僵般扣在扳机上!他不能开枪!他不能伤害许晚舟的身体!那是她最后的躯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股狂暴的、冰冷的意念冲击波,毫无征兆地以许晚舟为中心猛地爆发开来!这一次,不再是针对程野和老王!
目标,是那扇暗银色的金属门!
轰!!!
无形的巨力狠狠撞在金属门上!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整个大厅都为之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那扇坚固的暗银色金属门,纹丝不动!门中心的棱柱体凹槽,却突然亮起了一圈极其微弱的、如同呼吸般明灭的幽蓝色光芒!
“密钥……共鸣……通道……开启……”许晚舟(“先生”)那沙哑破碎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执念,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她(他)那只伸向腹部的手,动作更加决绝!指尖己经触碰到了绷带的边缘!
“老王!干扰器最大功率!对准她!”程野对着通讯器嘶吼!同时,他不再犹豫,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大厅中央那个瘦削的身影猛扑过去!他要阻止她(他)取出钥匙!哪怕是用自己的身体去挡!
“滋——!!!”
老王手中的信号干扰器瞬间爆发出刺耳的电流噪音!一圈肉眼可见的蓝色电磁波纹猛地扩散开来,狠狠撞向许晚舟!
许晚舟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一个趔趄!伸向腹部的手动作硬生生顿住!暗银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混乱和暴怒!她(他)猛地转过头,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扑来的程野!
“找死!”沙哑的金属音带着滔天杀意!
一股更加强大的意念冲击波瞬间凝聚,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扑到近前的程野!
程野早有防备!在冲击波临体的瞬间,他猛地将身体蜷缩,用包裹着厚重防弹衣的后背硬抗!
“砰!”
一声闷响!程野感觉自己像是被高速行驶的列车撞中!喉头一甜,鲜血再次涌上口腔!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后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头儿!”老王惊恐地嘶吼!
然而,就在许晚舟(“先生”)的注意力被程野吸引、意念冲击波发出的瞬间!
异变陡生!
许晚舟那具被非人意志占据的身体,极其突兀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绝不是被意念冲击反噬的颤抖!更像是一种……源自身体内部、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挣扎!
她那双暗银色的眼眸中,冰冷的光芒如同接触不良的灯泡般疯狂闪烁、明灭!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许晚舟的、充满了巨大痛苦和滔天恨意的光芒,如同划破黑夜的流星,极其艰难地……穿透了那层冰冷的统治壁垒!
**‘滚……出……去……’** 一个微弱却清晰无比、带着灵魂撕裂般痛苦的女性声音,极其突兀地,从许晚舟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不是“先生”的金属音!是许晚舟自己的声音!
紧接着!
在程野和老王难以置信的目光中!
许晚舟那只伸向腹部、试图取出“密钥”的左手……那只被“先生”意志操控的手……
竟然……
极其僵硬地、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
猛地调转了方向!
五指张开,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
抓向了她自己的脸庞!
抓向了她那双……闪烁着冰冷暗银色光芒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