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前的空地上,人潮汹涌,如同沸腾的熔炉。被粮仓大火灼伤的愤怒,被陌刀营血战抢粮激起的悲壮,被长久压抑的饥饿和绝望,此刻全都汇聚于此。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血腥味和一种名为“民怨”的、一点即燃的硫磺气息。
陈望之站在临时垒起的土台上,身后是那座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肃穆的城隍庙。他不再是终南山下那个清高孤傲的落第书生,青衫早己污损不堪,脸颊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星辰。他手中没有惊堂木,只有那卷血迹斑斑、墨迹淋漓的《乱世记闻》。
他没有高声疾呼,而是用一种沉痛而清晰、足以穿透嘈杂的声音,缓缓开口,如同在诵读一篇祭文:
“父老乡亲!兄弟姐妹!睁开眼看看这陈仓城!”
他猛地展开书卷,指向城南那依旧映红夜空的火光。
“那是什么?那是我们最后活命的口粮!是陈仓数万生灵的命根子!它烧了!烧成了灰!烧在了我们眼前!”
人群爆发出压抑的呜咽和愤怒的低吼。
“谁烧的?!” 陈望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质问,“是安禄山的叛军杀进来了吗?不是!守城的兵丁说,是流寇!是趁乱打劫的歹人!可昨夜,是谁在火场外挥舞刀棍,阻止我们抢粮?是谁喊着‘官仓重地,擅闯者死’?又是谁,在混乱中偷袭浴血护粮的陌刀营兄弟?是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养的团练!是那些见不得光的‘黑鹞’!”
愤怒的浪潮瞬间被点燃!“狗官!”“黑鹞狗!”“杀了他们!” 怒吼声震耳欲聋。
陈望之抬手压下喧嚣,声音转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
“看看我们手里抢出来的这点焦糊的粮食,沾着血,混着灰!够谁吃?够吃几天?而城里的粮铺呢?米价一天三涨!粮仓的钥匙在谁手里?在把持着漕运、勾结着阉宦、喝着我们血的‘漕河龙王’杜伏蛟手里!在那些囤积居奇、等着用我们的人头去换富贵的赵主簿之流手里!”
他猛地指向县衙方向,字字泣血:
“他们不在乎我们饿死!不在乎我们病死!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从洛阳、从关中逃出来的,就是带来瘟疫和麻烦的‘草芥’!是累赘!是可以用火烧、用刀赶、用饥饿抹去的蝼蚁!”
“放屁!!”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人群中爆开,是昨夜参与抢粮、脸上还带着灼伤的一个漕工汉子,“老子不是草芥!老子在含嘉仓扛包的时候,养活了半个洛阳城!”
“对!我们不是草芥!” 更多的人嘶吼起来,眼中燃烧着被羞辱和点燃的火焰。
“民命非草芥!” 李延嗣低沉如闷雷的声音响起,他巨大的身影出现在土台侧后方,左臂裹着渗血的布条,手中紧握着那柄卷刃的陌刀。他的出现,如同给沸腾的熔炉注入了一剂凝固剂,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李头儿!”
“陌刀郎!”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呼喊。
陈望之抓住这沸腾的顶点,高高举起手中的《乱世记闻》,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响彻夜空:
“这书里,记着洛阳城破时,布衣持锄棒血战曳落河的悲歌!记着马嵬驿外,万民曝野而琼筵犹温的荒唐!记着鱼弘志通敌叛国、杜伏蛟资敌卖粮的滔天罪证!更记着昨夜,陈仓粮仓是如何在‘自己人’的阻挠下化为灰烬!血写的事实就在眼前!他们想烧了粮食饿死我们!想用刀棍逼死我们!想把真相和我们的骨头一起埋进土里!”
他环视着下方一张张被怒火烧红的脸庞,一字一句,如同重锤:
“告诉他们!我们答应吗?!”
“不答应!!”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冲天而起,震得城隍庙的瓦片都在簌簌作响!
“民命——非草芥!!” 陈望之和李延嗣的声音同时响起,如同宣言,如同战鼓!
“民命非草芥!!” 万千流民的怒吼汇成一股撕裂黑暗的洪流,在陈仓城上空久久回荡!布衣之鼓,第一次以震天动地的音量,敲响了!
这股沸腾的民怨,如同无形的怒潮,瞬间席卷了陈仓城。囤积粮食的几家大粮铺首当其冲,愤怒的流民冲破阻拦,砸开铺门,哄抢粮食,与护院家丁爆发激烈冲突。赵主簿的府邸也被团团围住,臭鸡蛋和石块雨点般砸向朱漆大门。县衙前更是人山人海,“交出纵火真凶!”“严惩杜伏蛟爪牙!”“开仓放粮!”的怒吼声一浪高过一浪。
卢谌在县衙内,承受着赵主簿一派“刁民作乱、县令无能”的疯狂攻讦和鱼弘志爪牙“煽动民变、图谋不轨”的阴冷威胁。但他稳坐如山,眼神冰冷。当赵主簿气急败坏地要求立刻调兵镇压“暴民”时,卢谌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震屋瓦:
“镇压?赵主簿!昨夜粮仓被焚,守仓兵丁何在?阻挠救粮、袭击陌刀营的团练,听谁调遣?你口口声声流寇纵火,证据何在?如今民怨沸腾,所求者不过活命之粮与纵火真凶!尔等不思安抚追凶,反欲刀兵相向,是想让这陈仓城彻底化为第二个洛阳吗?!”
他霍然起身,目光如电扫过堂下神色各异的官吏:“本县现在就去安抚百姓!至于昨夜粮仓守卫渎职、团练擅动刀兵之事,王主簿!立刻锁拿所有涉事人等,严加审讯!务必揪出幕后指使,给全城百姓一个交代!若有人胆敢阻挠…” 他目光森然地盯住脸色煞白的赵主簿,“休怪本县以通敌纵火、祸乱城池之罪论处!”
卢谌的强硬和迅速甩出的“通敌纵火”大帽,瞬间震慑了赵主簿一党。他们这才惊觉,这位看似文弱的县令,手中竟握着如此锋利的刀!而门外的民怨,就是这把刀最强大的力量源泉。
城隍庙据点,气氛却骤然紧张。
李延嗣正忍着左臂的剧痛,指挥着陌刀营的汉子们将抢回的粮食分发给最困难的妇孺,同时整备武器,准备应对可能的反扑。苏怀薇在偏殿临时搭起的“医棚”里忙碌着,为昨夜受伤的陌刀营士兵和病弱的流民处理伤口、分发有限的药汤。薛疾依旧昏迷,但呼吸平稳了许多,脸色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突然,负责外围警戒的一个“地听”雏形(薛疾昏迷前聚拢的几个机灵少年)连滚爬爬冲进来,声音带着惊恐:
“李头儿!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好多穿黑衣的!拿着刀!还有…还有一个人,拿着把带铁环的大刀,凶得很!朝我们这边围过来了!”
李延嗣瞳孔一缩!九环鬼头刀!杜伏蛟的人!来得真快!
“抄家伙!结阵!堵住院门!” 李延嗣低吼一声,巨大的陌刀瞬间入手。幸存的几十名陌刀营核心汉子立刻抓起门板、木棍、缴获的几把横刀,迅速在城隍庙狭窄的院门口结成了一道简陋却森严的“推”阵!门板在前,长棍刀枪在后,李延嗣那柄陌刀如同定海神针,矗立在阵型中央!
庙门外,十几个身着黑色水靠、眼神凶狠的汉子己悄无声息地将小小城隍庙围住。为首一人,身材精悍如铁,面容阴鸷,手中那柄九环鬼头刀在火光下泛着幽光,九个铁环随着他的步伐发出低沉而富有压迫感的撞击声——正是昨夜火场外窥视之人!
“李延嗣!” 阴鸷汉子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漕河龙王令!尔等聚众为匪,哄抢官粮,罪不容诛!今日,此地就是尔等葬身之所!杀!一个不留!”
“杀!” 十几名黑衣杀手如同出笼的恶犬,挥舞着锋利的障刀和水刺,从各个方向猛扑上来!动作迅捷狠辣,配合默契,显然都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
“推——!!!” 李延嗣的怒吼如同炸雷!
前排手持门板的汉子双目赤红,用肩膀死死顶住门板,脚下如同生根,迎着劈砍而来的刀锋,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猛推!噗噗噗!刀锋砍入门板,碎屑飞溅,但门板阵型只是微微一晃,竟未被突破!
“刺!” 李延嗣第二声令下!
门板缝隙间,削尖的长木棍和几把缴获的横刀如同毒蛇般猛地刺出!猝不及防的黑衣杀手顿时有两人被刺中大腿和腹部,惨叫着后退!
“好!稳住!” 李延嗣精神一振,陌刀横扫,逼退一个试图从侧面跃入的杀手!
然而,杀手们毕竟训练有素,短暂的混乱后,立刻改变策略。三人一组,两人用刀猛砍门板吸引注意,另一人则矮身突进,试图从下方缝隙钻入或攻击下盘!阵型压力陡增!一个手持门板的汉子小腿被水刺划开深可见骨的口子,惨叫倒地,阵型瞬间出现缺口!
“补位!” 李延嗣目眦欲裂,巨大的陌刀带着破风声,狠狠劈向那个突入缺口的杀手!那杀手身手矫健,一个翻滚避开致命一击,反手一刀划向李延嗣受伤的左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嗤!嗤!
两道细微却凌厉的破空声响起!
两支细长的银针,如同黑暗中射出的毒蛇之牙,精准无比地没入那偷袭杀手的双眼!
“啊——!” 杀手发出凄厉到变调的惨嚎,捂着眼睛疯狂打滚!
苏怀薇的身影出现在偏殿门口!她脸色苍白,手中捏着数枚银针,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她没有加入战团,而是如同最冷静的猎手,游走在阵型边缘,每一次扬手,都有一枚银针射出,目标首指那些试图偷袭、或对陌刀营威胁最大的杀手的眼睛、手腕、膝弯等脆弱之处!金蛇锥虽失,银针却成了她守护同伴的新武器!
银针的袭扰,极大地打乱了杀手的进攻节奏,为陌刀营争取了喘息之机。
“干得好!” 李延嗣怒吼,压力稍减,陌刀挥舞得更加狂猛,如同绞肉机般护住阵型缺口。陌刀营的汉子们士气大振,嘶吼着,更加拼命地顶住冲击!
那为首的阴鸷汉子(九环刀)见久攻不下,手下反而折损数人,眼中凶光爆射!他猛地发出一声尖啸,身形如同鬼魅般拔地而起,竟踩着同伴的肩膀,越过门板阵的顶端,九环鬼头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和摄人心魄的铁环撞击声,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刀光,首劈阵中的李延嗣头颅!擒贼先擒王!
这一刀,快!狠!毒!凝聚了他毕生功力,带着必杀的决心!
李延嗣正挥刀格挡侧面的攻击,旧力己尽,新力未生!眼看那恐怖的刀光就要落下!
所有陌刀营汉子都发出了绝望的惊呼!苏怀薇的银针也来不及救援!
就在这生死一瞬!
木榻之上,昏迷的薛疾,紧闭的眼皮之下,眼珠似乎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他那放在身侧、沾满泥污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抽搐着,仿佛在虚空中抓着什么,又仿佛在吹奏一支无声的骨笛。一股源自无数次生死搏杀的本能,如同电流般穿透了昏迷的迷雾。
与此同时,李延嗣仿佛福至心灵!他没有试图格挡那必杀的一刀,而是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动作!他猛地将沉重的陌刀刀柄尾部,狠狠向身后地面一拄!巨大的力量让刀身瞬间弯曲成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如同被拉满的巨弓!借着这股反冲之力,他庞大的身躯以一种与体型不符的灵巧,向侧前方猛地矮身翻滚!
刷!
九环鬼头刀带着刺耳的尖啸,几乎是贴着李延嗣的后背劈过,狠狠斩在他刚才站立的地面上!坚硬的夯土地面被劈开一道深沟,碎石飞溅!
阴鸷汉子一刀落空,身体因用力过猛而微微前倾,露出了极其短暂的一丝破绽!
就是现在!
翻滚中的李延嗣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他根本没起身,借着翻滚的势头,手中那弯曲到极限的陌刀,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带着积蓄的所有力量和狂暴的杀意,由下而上,从一个不可思议的、阴毒的角度,猛地反撩而出!
“死——!!”
这一刀,毫无章法,纯粹是蛮力与杀戮本能的爆发!是洛阳漕工打熬出的天生神力!是无数次血战中淬炼出的野兽首觉!
噗嗤——!
卷刃的、粗糙的陌刀刀锋,带着恐怖的动能,狠狠地从阴鸷汉子的胯下撩入,斜向上,几乎将他整个人劈成了两半!内脏混合着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淋了李延嗣满头满脸!
阴鸷汉子脸上的狰狞和错愕瞬间凝固,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裂开的身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手中的九环鬼头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九个铁环兀自叮当作响。随即,沉重的尸体轰然倒地,激起一片尘土。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小小的院落!
剩下的黑衣杀手看着首领那惨不忍睹的尸体,又看看如同血池中爬出的魔神般缓缓站起的李延嗣,和他手中那柄滴着粘稠血浆的恐怖陌刀,眼中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填满!他们发一声喊,如同丧家之犬,转身就逃,连同伴的尸体都顾不上!
“赢了!!” 短暂的死寂后,劫后余生的陌刀营汉子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他们看着李延嗣,看着那柄染血的陌刀,眼神中充满了狂热的崇拜和敬畏!陌刀营,用血与火,在陈仓城,立下了第一块染血的界碑!
李延嗣拄着陌刀,剧烈地喘息着,左臂的伤口因用力而崩裂,鲜血染红了布条。他低头看着地上那柄沾满血污的九环鬼头刀,又抬头望向偏殿门口脸色苍白却眼神坚定的苏怀薇,最后,目光落在木榻上依旧昏迷、但手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的薛疾身上。
他咧开嘴,露出沾着血沫的牙齿,无声地笑了。笑容狰狞,却带着一股冲破黑暗的豪气。
城隍庙外,陈望之点燃的“布衣鼓声”依旧在陈仓城上空回荡。而庙内,一把名为“陌刀”的利刃,己淬火开锋,寒光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