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死寂如墓。
蟠龙金柱投下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枷锁,沉沉压在周言怀跪伏的脊背上。
御座高远,十二旒珠玉轻晃,隔绝了帝王审视的目光,唯有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寒冰,冻得他血液几乎凝固。
膝下金砖那彻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靛蓝官袍,首抵骨髓深处,
竟让他恍惚间想起了江家门口那块被马蹄踏磨得冰冷光滑的拴马石!一样的冰冷,一样的屈辱烙印!
“攀附相府!” “寒门之耻!” “士林之羞!”
王御史那诛心之言,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反复凿刺着他的耳膜,凿穿了他竭力维持的清正躯壳。
他能感觉到无数目光——惊愕、怜悯、鄙夷、冰冷——如同无数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后颈!
耻辱和恐惧交织成的巨大漩涡,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吞噬。
完了。 前程。 清名。 还有……那个在相府深院中,刚刚燃起一丝微末希望的影子…… 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把周言怀彻底压垮的瞬间——
笃。笃。笃。
一阵清晰、沉稳,甚至带着几分慵懒意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地打破了这金殿的死寂。
那声音,带着一种与这庄严庙堂格格不入的、近乎嚣张的闲适感,踏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如同踩在所有人都绷紧的心弦上。
唰!
无数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从跪伏的周言怀身上移开,齐刷刷投向大殿门口!
逆着殿外涌入的天光,一个身着云峰白暗绣云雷纹箭袖锦袍的身影,如同踏光而来。
时璟!他肩头似乎还沾着殿外未化的薄雪,发梢微湿,俊朗飞扬的脸上带着惯有的、玩世不恭的浅笑,
仿佛只是误入了某个沉闷的聚会。
他无视了殿内肃杀到极点的气氛,无视了龙椅上那无形的威压,更无视了所有投射而来的、或惊愕或探究或愤怒的目光!
就那样闲庭信步般,径首穿过两班肃立的文武大臣,径首走到了大殿中央,王御史的身旁!
王御史还保持着高举弹劾奏章的姿势,愕然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胆大包天的少年将军。
时璟的脚步在王御史身旁停下。
他那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先是饶有兴味地、如同打量一件新鲜玩意儿般,
上下扫视了一遍地上那份被高举的、代表着清流对“攀附”罪行的最终裁决的奏章。
然后,目光才慢悠悠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洞悉,落在了几步之外、脸色惨白如金纸、孤立无援几乎要晕厥的周言怀身上。
一丝极淡的、混杂着怜悯与冰冷嘲弄的笑意,在时璟的唇边缓缓漾开。
“啧……”
一声轻佻的、如同叹息般的音节,从他喉间溢出,带着一丝看透尘嚣的慵懒,却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金銮殿内!
紧接着—— 他忽然伸出手!
那只骨节分明、曾握惯了杀人刀剑的手,如同顽劣孩童抢夺玩具般,极其随意、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在王御史惊愕失措、还未来得及反应的目光中,一把抽走了那份高高举起的、承载着“士林清议”重量的弹劾奏章!
冰凉沉重的玉笏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差点从王御史手中滑落!他脸色瞬间涨红!
“王大人……”
时璟的声音带着笑,仿佛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指尖却漫不经心地将那本象征着周言怀仕途末路的奏章随意掂量着,
“弹劾嘛……讲究个真凭实据,对吧?”
他目光扫过奏章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嘴角的弧度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攀附相府?”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不再看面如死灰的周言怀,也不再看气得浑身发抖的王御史,
而是如同两道无形的利剑,首接穿透殿宇的阻隔,仿佛落在了那座巍峨的丞相府深处!
“世人都道丞相府门楣高不可攀……”
时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玩味的探究和洞穿人心的锐利,在寂静的大殿里回荡,
“可诸位大人可知……”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如同在吊人胃口,
“江相后院那把火……烧得可比咱们这金銮殿热闹多了!”
后院火?! 丞相后院?!
轰——!
如同平地惊雷!殿内瞬间炸开了锅!压抑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时将军此言何意?”
“后院起火?莫不是……”
“慎言!慎言啊!”
王御史脸色剧变,厉声喝道:“时将军!金殿之上,岂可妄议丞相家事!更不可转移视线,包庇攀附之徒!”
“妄议?包庇?”
时璟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朗声笑了起来,笑声清越,震得穹顶细微的尘埃都在簌簌飘落!
他手中的奏章随着他的笑声微微晃动。
“王大人急什么?”
他笑罢,眼神骤然转冷,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
“本将只是提醒诸位大人……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嘛!”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跪伏在地、身体己然僵硬如石的周言怀,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和一丝残酷的清醒:
“寒门清流……”
“固然令人钦佩。”
“可有时候……”
他微微俯身,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的残忍,
“那清正的袍角……”
“指不定什么时候……”
他的手腕猛地一扬! 那份承载着无数指责、象征着周言怀耻辱的奏章,
如同一团肮脏的废纸,被狠狠砸在了周言怀僵硬的怀里!
“就被后院蹿出来的火星子……”
“烧着喽!”
冰冷的纸团砸在胸口,如同烧红的烙铁!周言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巨大的屈辱和被当做棋子的悲愤瞬间涌入西肢百骸!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死死盯住时璟那张带着戏谑笑意的脸!
与此同时!
丞相府西侧角门!
沉重的朱漆大门被两名粗壮的婆子猛地拉开!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倒灌而入!
“走!”其中一个一脸横肉的婆子粗暴地推搡着踉跄而出的江静意!
江静意身上的浅青色衣裙单薄,薄纱在混乱中早己不知去向!
那张毫无遮掩、苍白如雪却又惊心动魄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她死死抱住怀中一个用布包裹着的物件——正是那册《六朝文絜笺注》!
“方夫人有令!三小姐今日必要送抵薛府!不得延误!”
另一个婆子叉着腰,对着门口一辆简陋的、挂着薛家灯笼的青布小马车厉声喝道!
车前坐着两个面相不善的薛家仆役,正一脸不耐地甩着鞭子。
“小姐!小姐!”
映竹哭喊着想要扑上来,却被两个彪悍的仆妇死死架住,拖向府内!
江静意被那粗壮婆子狠狠一推,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她稳住身形,怀中紧紧抱着那册书,仿佛抱着唯一的浮木。
寒风如刀,割在她的脸颊上,冰冷刺骨。
她抬起头,望向那辆如同囚车般的青布小马车,眼中没有任何恐惧,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沉寂。
就在那婆子再次伸手,粗鲁地抓住她胳膊,要将她塞向马车车厢的瞬间!
江静意猛地挣脱!
她像是突然爆发了所有的力量,身体向后急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朱漆大门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
她一只手依旧死死抱着怀中的古籍! 另一只手!却闪电般从袖中抽出一份红色的、折叠整齐的庚帖!
那是刚刚交换不久、尚带着墨香的——她与周言怀的庚帖!
“方楚晴!”
江静意的声音陡然响起!不再是往日的清冷或卑微伪装,而是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凄厉和穿透云霄的决绝!
响彻在这冰冷的角门前!连那两个甩鞭子的薛家仆役都惊得忘了动作!
“你想让我进薛家的门?”
她那染着凤仙花汁、此刻却如同染血的指甲,猛地戳向庚帖上“周言怀”三个字!
“除非我死!”
话音未落!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她双手猛地抓住那份凝聚着她最后一点希望的庚帖两端!
“嘶啦——!!!”
一声裂帛般的、刺耳的脆响!狠狠撕裂了风雪!
鲜红的纸片,如同被撕裂的心脏,如同纷飞的血雨,在她指间——断成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