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渊回到东宫,一夜未眠。
那冰冷的池水,那窒息的绝望,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感知里。
他无法再将苏清晚简单地视为一个恶毒、卑劣的棋子。
这个女人身上,藏着一个巨大的谜团。
而他对这个谜团,一无所知。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焦躁不安。
天色微亮,他便召来了自己的心腹,禁军侍卫统领,墨风。
墨风一身黑衣,悄无声息地跪在殿中,像一把收敛了所有锋芒的利刃。
“去查苏清晚。”萧长渊的声音很冷,带着一夜未睡的沙哑。
“是。”墨风应道,没有半分迟疑。
“查两件事。”萧长渊竖起两根手指,目光锐利。“第一,她和苏清柔,究竟是什么关系。孤要知道她们从小到大,所有能查到的过节。”
“第二,她在城外那座静安古寺的八年,都经历了什么。接触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他要知道,是什么样的经历,能让一个闺阁女子,变成如今这副妖冶、狠辣、不惧生死的模样。
“属下遵命。”墨风领命,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晨光熹微之中。
萧长渊相信墨风的能力。他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刀,最敏锐的眼,不出三日,必有结果。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要查的这一切,苏清晚早己为他准备好了一份“标准答案”。
从决定回京的那一刻起,她就己经预料到了所有可能。
她回京之前,曾用自己手中为数不多的银钱,和在山中结识的一些江湖散人,为自己的过去,铺设了数条足以以假乱真的线索。
这些线索,指向一个清晰的故事:一个被继母捧杀、刁蛮任性、最终因得罪权贵而被家族“舍弃”的嫡女,在古寺中备受冷遇,艰难求生,性情因此大变。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足以解释她所有变化的“故事”。
一个能让所有调查者都信服的故事。
果然,不过两日。
墨风的第一批情报就送到了萧长渊的案头。
密报上的内容,与外界传言基本一致。
苏清晚自幼丧母,继母柳氏对其表面宠溺,实则纵容,养成了她顽劣不堪的性子。八年前,因与某位皇子发生口角,被相国苏宏远亲手送往静安古寺“清修”,实为放逐。从此与相府关系淡漠,形同陌路。
一切都显得那么天衣无缝。
萧长渊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眉头却越皱越紧。
太正常了。
这正常的背后,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虚假。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报告的末尾。
那是一行不起眼的补充。
【据闻,当年护送苏大小姐上山的两个仆役,下山后不足一月,便双双染上急症,意外横死。】
意外横死?
萧长渊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就在他思索着这桩陈年旧事的瞬间,合欢蛊的链接,再次被触动。
一股微弱的、转瞬即逝的情绪,从苏清晚那边传递了过来。
不是恨,不是怨。
而是一种……带着淡淡嘲讽的愉悦。
仿佛在说:你看到了?这就是我想让你看到的。
萧长渊的动作,猛然一顿。
他明白了。
这份报告,从头到尾,都是苏清晚想让他看到的东西。
她算准了他会去查,所以提前给他喂了一份精心编造的“真相”。
好,好一个苏清晚!
他心中非但没有气馁,反而被激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斗志。
他倏地站起身,对着殿外的空气,沉声下令。
“墨风。”
黑色的身影再次出现,单膝跪地。
“殿下。”
“之前的方向,都错了。”萧长渊的思路变得异常清晰,“不要再去查‘人’,所有关于人的证词,都可能是假的。”
他走到墨风面前,一字一句,下达了新的指令。
“去查那座‘寺’。”
“给孤去查静安古寺!查这八年间,寺庙里发生过的每一件事!尤其是火灾、僧人死亡、香客失踪……所有异常的事件,无论大小,全部给孤挖出来!”
他不信,一个地方发生过的事情,能被抹得一干二净。
“属下明白!”墨风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瞬间明白了太子的意图。
他再次消失。
相国府,偏院。
苏清晚正坐在窗前,看着院中那棵枯败的槐树。
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萧长渊那边传来的情绪波动,从审视到怀疑,再到最后的恍然大悟和新的指令。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比她预想中,要更聪明一些。
不过,那又如何?
她的过去,是深埋在焦土之下的地狱。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被他揭开的。
她闭上眼,故意让自己的思绪,回忆起一些无关紧要的往事。
冬日里被克扣的炭火,馊掉的饭菜,被寺中僧人冷眼相待的琐碎片段……
这些都是真的。
但只是真相的冰山一角。
这些模糊的、带着委屈和凄苦的情绪,像一缕缕无形的丝线,顺着蛊虫的链接,传递了过去。
这是她抛下的新“鱼饵”。
用九分真话,来掩盖最关键的一分假话。
东宫,书房。
萧长渊果然再次接收到了这些细碎而悲惨的情绪片段。
虽然模糊,但那种被苛待、被孤立的感觉,是真实不虚的。
他心中的烦躁,更甚了。
这个女人,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
是那个在宫宴上巧舌如簧、借刀杀人的妖妃?
还是这个在记忆片段中,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可怜弃女?
或许……两者都是。
他的脑海中,对苏清晚的观感,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正悄然地,从一个“纯粹恶毒的棋子”,向一个“身世可怜的恶毒棋子”,发生着转变。
他依旧恨她。
只是这份恨意,似乎变得不再那么纯粹。